喧天的锣鼓声中,迎亲的队伍终于渐行渐远。
方才还人声鼎沸的孙府,霎时间冷清了下来。
孙妙仪脸上的笑意却愈发真切明媚,如同拨云见日。
总算送走了这两尊搅得家宅不宁的瘟神,日后便叫他们锁死在一处,自个儿窝里斗去吧!
她心情舒畅地转身,曳地的裙摆划出一道优雅的弧线。
刚要踏上回廊,身后便传来一声轻唤:“妙仪。”
王锦华扶着丫鬟的手缓步走来,鬓边的赤金步摇轻轻晃动,在阳光下闪着刺目的光。
她脸上端着恰到好处的笑容,声音温软得能掐出水来:“桓家的彩礼和此次的份子钱,是不是该给我这个做娘亲的保管?”
孙妙仪转身,似笑非笑地打量着这位继母。
只见王锦华不紧不慢地抚了抚衣袖,装腔作势道:“你看,平日里的铺子田产我都不过问了,但婉清终究是我的女儿,她的东西总该我这个为娘的收着吧?”
不远处的孙元礼正陪着老夫人说话,闻言眉头微微一皱,却并未出声,只继续与老夫人低声说着什么。
孙妙仪倏地笑了声,声音清脆如玉石相击:“母亲说的这是什么话?您也好,妹妹也罢,不都是在孙家过活的么?这些年来,吃穿用度,孙家何曾少过你们分毫?怎么如今稍微有点回报了,反倒要分得这样清楚?”
王锦华脸色微微一白,涂着蔻丹的指甲下意识地掐紧了帕子。
孙妙仪却不给她开口的机会,眸光一转看向上首的父亲,笑吟吟道:“父亲在官场上需要打点的地方不少,母亲既然每月都有月银,想来也没什么需要用钱的地方。这些钱便留给父亲打点用,岂不是更好?”
“可是这是婉清的……”王锦华急急开口,声音里带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尖锐。
“锦华!”
孙元礼已经不耐地皱眉打断,“妙仪说得在理,你分这样清做什么?难不成是想与孙家、与我孙元礼分家不成!”
王锦华顿时一惊,连忙赔笑道:“不是的老爷,我就是想替清儿保管着……”
上首的孙老夫人直接冷哼一声,手中的茶盏重重磕在几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如今有妙仪当家,何须你来指手画脚?婉清虽说有彩礼,但你莫要忘了,我孙府亦出了嫁妆!”
老夫人这一句说得极重,震得王锦华半句话也不敢再说。
她连忙福身行礼,声音微微发颤:“是,母亲说的是,是儿媳糊涂了。”
孙妙仪看着她那副唯唯诺诺的模样,唇角勾起一抹别有深意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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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天色将将透亮,纱帐内的人儿正睡得香甜,却被一阵急促又不耐的敲门声蓦地惊扰。
“小姐,小姐……”青黛的声音带着几分惶急,轻轻推了推榻上之人。
孙妙仪慵懒地睁开眼,眸中还氤氲着未散的睡意,青丝如墨泼洒在枕上,衬得那张未施粉黛的脸愈发清艳逼人。
即便只是寻常起身,那眉梢眼角自然流泻出的几分媚意,也足以令同为女子的青黛心尖一颤,脸颊微热地低下头去,心道小姐这般容貌,日后还不知要惹多少风流债。
“何人如此不知礼数,一大清早便来扰人清梦?”孙妙仪声音带着初醒的沙哑,坐在梳妆镜前,任由青黛为她梳理那一头绸缎般的乌发。
青黛手下不停,低声禀报:“是二小姐,她今日回门,说是……特地来向您请安问好。”
“请安?”孙妙仪对着菱花镜浅浅勾唇,眼底却无半分笑意,“怕是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
院门“吱呀”一声打开,便见孙婉清在门外早已等的不耐烦。
今日的她已梳起了妇人发髻,穿着一身崭新的玫红色杭绸褶裙,珠钗环佩叮当作响,显然是精心打扮过。
那抹不耐在瞧见孙妙仪后立刻消失不见,她立刻挤出一个甜得发腻的笑容,嗓音拔高了几分:“姐姐可算是起身了!妹妹今日回门,特来给您奉茶。”
孙妙仪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是那副疏淡的模样,她手一抬:“既是心意,便进来坐吧。”
二人方才落座,便有丫鬟悄无声息地奉上刚沏好的雨前龙井,并几碟精致得如同艺术品的点心。
那点心是京城最有名的铺子“杏花天”每日限量供应的,寻常官宦人家都难得一见。
孙婉清目光扫过那碟晶莹剔透的山药糕,袖中的手不由自主地捏紧了帕子,脸上那强堆出来的笑容僵硬了一瞬,眼底飞快掠过一丝嫉妒与难堪。
她旋即端起青瓷茶盏,用杯盖慢条斯理地拨弄着浮叶,语气故作亲昵关切:“姐姐今日起得似乎比平日晚些,可是昨日夜里……心中有事,难以安眠了?”
这看似体贴的问候,实则字字藏针,分明是在暗讽孙妙仪因她嫁入桓家而心绪难平、辗转反侧。
孙妙仪原以为她憋了一夜能想出什么新鲜招数,不料还是这等陈腔滥调,实在无趣得紧。
她懒得再多费唇舌,径直将手中的茶盏往桌上不轻不重地一搁,发出“叮”的一声脆响:“茶已喝过,若无事,妹妹便请回吧。”
她这般干脆利落地下逐客令,落在孙婉清眼中,却恰是印证了她自己的猜想。
孙婉清心中顿时涌起一股扭曲的快意,非但不走,反而掩唇轻笑起来,声音里带着假惺惺的怜悯:“姐姐何必急着赶人呢?虽说你先前行事不当,惹得桓家不悦,这才……但你我毕竟是姐妹,妹妹岂能不替你分忧呢?你放心,我既入了桓家,自会好好侍奉公婆、体贴夫君,日后总会寻机会替姐姐美言几句,或许还能……”
孙妙仪听得几乎要嗤笑出声,这人莫非是听不懂人话?
她纤指微屈,轻轻敲了敲桌面,语气慵懒而嘲弄:“哦?如此说来,倒真要仰仗妹妹了,你以后务必要做到‘晨昏定省’,‘勤勉不辍’才行。”
笑死,嫁到别人家当个妾,每天给人当奴作俾还骄傲上了。
孙婉清见自己一番唱念做打,非但没刺痛对方,反被不软不硬地顶了回来,脸上那点假笑终于挂不住了。
她“霍”地站起身,柳眉倒竖,语气瞬间变得尖酸刻薄:“姐姐!我虽是妾室,却是过了明路、光明正大抬进桓家的!上至公婆,下至夫君,谁不高看我一眼?可你呢?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就妄想那谢家的正室之位!”
她越说越激动,仿佛要将连日来的怨毒尽数倾泻:“你且睁大眼睛看着!看这建康城的世家高门,日后还有没有你孙妙仪的立足之地!”
说罢,她自觉挣回了面子,冷哼一声,转身便要扬长而去。
“我让你走了吗。”
一道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慵懒笑意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却如同无形的丝线,瞬间绊住了她的脚步。
孙婉清极不耐烦地回头,语气冲撞:“你我还有什么好说的!”
孙妙仪缓缓抬眸,笑的温柔,却字字如刀:
“你狠下杀手,将我推入池中,为的不就是嫁给桓子健为妾吗?”
看着她怒气瞬间消失,转而变得仓惶心虚的模样。
唇边更是快意下漾开一抹极淡却冰冷的笑意,“如今你心愿得偿,想必……是欢喜至极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