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院中后,孙妙仪便径直去了自己房间。
刚打开门,便有一股浓重的腐酸气味扑面而来,跟在她身后的青黛忍不住以袖掩鼻,蹙眉道:“小姐,这房里怎么有股酸臭味,好似……什么东西沤坏了。”
孙妙仪却嫣然一笑,眼波流转间竟有几分粲然亮色:“要的就是这个味道。”
她步履轻快地走向窗边那只盖着粗麻布的竹筐,伸手掀开——底下是满满一筐腐烂的柑橘,青绿色的霉斑如同活物般蔓延其上,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出几分诡异。
她却俯身细看,指尖几乎要触碰到那茸毛状的菌群,眸中跳动着兴奋的光。
“碧荷,青黛,”她倏然回身,声音清亮,“去给我寻一筐草木灰,再取白醋和菜籽油来,要快!”
几个丫鬟面面相觑,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不解。
这筐橘子放在此处已有五六日,小姐不许人扔,如今又要这些灶房杂物,实在是古怪得很。
但众人不敢多问,只得依言退下。
待材料备齐,孙妙仪竟将房门一关,把贴身侍女全都挡在外头。
屋内不时传来窸窣声响,偶尔有瓷器碰撞之音,间或夹杂着她低低的喃喃自语。
直至日头西斜,屋内突然迸出一声雀跃的欢呼:“成了!”
正逢小丫鬟提着食盒来传晚膳,青黛忙摆手让人候着,自己上前轻叩门扉:“小姐可要用膳?”
门“吱呀”一声自内拉开,先涌出的是一股烟熏火燎的气味,随后现出身形的孙妙仪让众人倒抽一口凉气——向来纤尘不染的云锦襦裙上沾着斑驳黑渍,玉白的面颊蹭了好几道灰痕,连鬓角都散下几缕发丝,可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
碧荷看得腿软,声音发颤:“小姐您这是……”
“先不必传膳,”
孙妙仪浑不在意地抹了把脸,眼底笑意未褪,“备水,我要沐浴。”
待净房里水汽氤氲,她倚在浴桶边沿,指尖轻晃着那只素白瓷瓶。
澄澈液体在烛光下漾出微光,她唇角弯起一抹玩味的弧度——该找些什么来试试这新得的“宝贝”呢?
此后数日,孙妙仪再未折腾那些古怪玩意儿,只终日埋首于账房。
可当真正面对孙家那堆积如山的陈年旧册时,她才真切体会到何为举步维艰。
账册纸页上墨迹杂乱不清,更别提其中漏洞百出!
她捻着页角的指尖渐渐发白,眉心阵阵抽痛。
她索性以巡查商铺为由,每日里轻纱遮面,乘一顶青帷小轿,悄然前往通汇宝庄。
谢明昭那间临水的书房,几乎成了她临时的学堂。
谢明昭不愧是谢家悉心栽培的继承人,于经济庶务一道,有着近乎惊人的天赋与令人叹服的耐心。
他常端坐于窗畔光影交错处,清冷的嗓音不疾不徐,如叩玉磬。
那些在孙妙仪眼中盘根错节、犹如乱麻的账目,在他修长指尖点拨下,竟如水落石出般条分缕析。
许多晦涩难懂的关窍,被他三言两语便轻易点透,显露出底下藏着的冰冷真相。
在他的指点下,孙府那层光鲜绸缎勉强缝合的表象被无情撕裂,内里的千疮百孔无所遁形。
虚增的采买支出,凭空消失的巨额流水,田庄铺面年年报损却查无实据的糊涂账……一项项不明亏空,触目惊心。
孙妙仪指尖划过账册上刺目的数字,沉思良久。
原来交到她手里的孙家,早已是个空壳子。
—
时光转眼半月过去,刘钰大战大捷的军报犹如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骤然在健康城内激起了千层浪。
街头巷尾,茶楼酒肆,无人不在谈论这位横空出世的小将。
谁也没想过,这个此前名不见经传的年轻人,竟能有如此雷霆手段,这般悍勇无匹!
捷报上所书的“斩敌数千,溃其根基”的字眼,灼灼生辉,引得朝野上下为之侧目,惊叹赞誉之声不绝于耳。
而就在北府军旌旗招展,浩荡凯旋之时,此时的孙府,也正迎来它自己的喧嚣一日。
这一日的清晨,天光尚且熹微,孙府已是门户洞开,一派忙碌景象。
但见檐廊之下,早已悬起了一排排精致的大红绉纱灯笼,在微凉的晨风中轻轻摇曳,漾开一团团朦胧而喜庆的红光,将那雕梁画栋映照得愈发富丽堂皇。
仆从们步履匆匆,脸上却带着与有荣焉的喜气,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忙碌而欢腾的热络,仿佛连拂过庭院的微风,都沾染上了几分不同寻常的暖意。
孙妙仪端坐于菱花镜前,任由侍女纤巧的手指为自己梳妆。
一头青丝被细细绾成凌云髻,斜插一支银簪步摇,垂下的细长流苏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曳,荡开柔和光晕。
身上是一袭碧色缕金穿花云锦裙,裙摆逶迤,色泽清丽如春日初生的新叶,却又因织金点缀而华光内蕴。
这般明艳贵重的装扮,于素喜清淡的她而言,实属少见。
只因今日,是孙婉清出阁的大喜之日。
“大小姐,吉时快到了,我们该去前厅观礼了。”
张嬷嬷笑着上前打起珠帘,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来,带着许久未见的兴奋劲儿,“府里这么多年,也没件这般热闹喜庆的大事,二小姐这回出阁,正好也让大家都沾沾喜气,去去往日的沉闷!”
孙妙仪唇角弯起一抹极浅淡的弧度,微微颔首,扶着侍女的手,仪态端方地走向那早已喧声鼎沸的前厅。
依照礼制,待字闺中的女儿家本应避于后堂,与一众女眷们在屏风后遥观前厅盛况。
可如今她已执掌中馈,协理孙家庶务,身份自然不同往日,故而今日,她便也立于前厅,协助父亲接待往来宾客。
她的出现,立时吸引了不少目光。
她往日多着素净衣裙,气质清冷,总给人一种不可亵渎的疏离之感。
此刻一袭碧色华裳,非但不减其色,反衬得肌肤欺霜赛雪,眉眼愈发精致如画,竟平添了几分平日罕见的清新娇妍,让人不由心生亲近之意。
见她这般好容色,宾客之中,不少人眼中掠过惊艳,心中皆发出一声无声的喟叹:怪不得……怪不得这样的她,能引得谢家玉树与桓家那位桀骜公子当街斗殴,只为抢夺她!
如此殊色,确担得起倾国倾城四字!
忽地,门外乐声大作,唢呐声高亢锐利,直冲云霄,锣鼓喧天震响,几乎要掀翻屋顶,连绵不绝的鞭炮噼里啪啦炸开,碎红纸屑如雨纷飞——是迎亲的队伍到了!
一片喧腾欢闹之中,当先一人身着大红色金线绣团云纹的喜服,身姿挺拔如松,步履迅疾如风,带着一身难以忽视的凛冽气势,大步流星地踏入喜气盈门的厅堂。
喧嚣声浪扑面而来,桓子健却面沉如水,不见半分喜色。
他一双深邃的眸子锐利如鹰隼,竟无视了所有上前道贺的人群,穿越重重晃动的衣香鬓影,目光精准无比地,直直锁定了人群中那清丽夺目的一抹碧色。
那眼神复杂得惊人,眼底似有乌云翻涌,压抑着沉郁的怒火、灼热的不甘,甚至还有一丝难以言喻,无处倾泻的痛苦。
那姿态灼灼,仿佛今日他不是来风光迎娶新娘的,而是穿越千难万险,只为走向她。
他就这样在满堂宾客惊疑不定的注视下,一步步地地朝她所在的方向逼近。
空气瞬间凝滞,方才的欢闹仿佛被无形的手掐断!
所有人心头都提着一口气,紧张地望着这一幕,生怕这位行事乖张的桓家公子会在这大喜之日做出什么惊世骇俗之举。
孙妙仪面色依旧带着得体浅笑,眸光平静,仿佛浑然不觉四周陡然紧张的气氛,亦未察觉那步步逼近的危险。
只是心下冷冷一嗤:不是急着迎娶孙婉清吗?
怎的如今却冷着一张脸,活像别人拿刀逼着他拜堂似的!
两人距离越来越近,孙妙仪亭亭而立,不为所动。
桓子健紧紧盯着她,眼中涌现出几乎刻骨的恨意与痛楚。
这个女人,哪怕到了此时,眼看他要娶她的妹妹,眼中竟也无一丝波澜,无一丝愧意!
仿佛他于她,不过是个无关紧要、转头即忘的陌路人!
弃他而就谢明昭,她如何能做到心中全然无愧!
如何能这般云淡风轻!
就在他即将走到她面前,几乎能感受到她身上那缕淡淡清香的这一刻,桓子健的脚步倏地一顿,身形与她堪堪错开。
他几乎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强迫自己移开那几乎要黏在她身上的视线,硬生生扭转了方向,朝着孙婉清闺房所在的内院大步而去。
“呼——”
隐隐约约,似乎能听到众人齐齐松口气的声音,凝固的气氛重新活络起来,乐声也再次响起,试图掩盖方才的尴尬。
桓子健在一片或真心艳羡或起哄凑趣的喧嚷声中,一把将盖着红盖头的孙婉清打横抱起。
大红的嫁衣裙摆逶迤垂下,在他臂弯间荡出华丽却刺目的弧度。
他抱着自己的新妇朝厅外走去,却在经过孙妙仪身侧时,脚步几不可察地一顿。
只见他微微侧过头,目光落在她沉静无波的侧脸上,唇边勾起一抹意味深长,带着轻佻与恶意的笑,用着只有他们两人能听清的音量说道:
“妙仪今日……当真是风华灼灼,更盛往昔。”
这话语轻佻无比,裹着毫不掩饰的挑衅与嘲弄,分明是故意要惹人误会。
果然,在他怀中原本因羞窘与喜悦而将脸埋在他胸前的孙婉清,心中瞬间激起了千层恶浪!
她猛地抬起头,红盖头下,那双精心描画过的眼睛透过缝隙死死剜向一旁静立的孙妙仪!
眼神毒怨得几乎要滴出血来!
孙妙仪!这个贱人!
她一定是故意的!
故意在她大婚之日,打扮得如此招摇过市,来抢她的风头,夺她的夫君注目!
孙妙仪看着桓子健这拙劣不堪的挑拨,只觉得一阵可笑。
手段如此低劣,偏偏对孙婉清这等蠢货有奇效。
她唇角轻扬,勾勒出一抹温柔假笑:“妹妹大喜之日,我这做姐姐的,自然该穿戴得正式些,方显重视。”
随即她话锋忽的轻轻一转,眸光带着几分戏谑轻飘飘地落在桓子健的脸上:“说起来,妹夫方才是否太过欢喜了?似乎还忘了……依照礼数,你如今,该尊称我一声‘姐姐’呢?”
此话一出,如同精准的一箭射中靶心,桓子健脸上那点刻意维持的风流笑意瞬间僵住,一时间脸上颜色变得极为精彩,青白交错!
让他喊她姐姐?
他顿时觉得那两个字如鲠在喉,实在难以吐出!
然而在满堂宾客灼灼的目光注视下,他无论如何都不能失了桓家的礼仪与体面!
他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最终几乎是咬着后槽牙,从牙缝里硬生生挤出两个字,声音硬邦邦的,带着显而易见的不情愿与屈辱:“姐、姐!”
孙妙仪立刻眉眼弯弯,笑得如同得了什么天大的便宜,清脆又响亮地应了一声:“哎——!”
这一声应得又响又亮,尾音还微微拖得长长的,带着毫不掩饰的得意,眼中的光彩几乎熠熠生辉!
这一刻的她仿佛突然鲜活,让那克制疏远的她瞬间变得亮眼极了。
那一瞬间,桓子健只觉得耳边所有喧哗嘈杂都迅速远去,眼中只剩下她那张因得意而焕发出夺目光彩的笑颜。
噗通,噗通!
是谁的心在剧烈跳动!
然而下一瞬,他又猛地惊醒过来,意识到自己方才竟再次被她牵动了心神!
再看她脸上那毫不掩饰的胜利者姿态,一股被戏耍的羞恼瞬间冲上头顶。
他脸色微变,带着些难以掩饰的薄怒,低声斥道:
“幼稚!”
他不再多看孙妙仪一眼,抱着孙婉清,大步流星向外走去,仿佛身后有洪水猛兽追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