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銮殿上,老臣泣血的呼声“请陛下诛杀国贼!”如同一道惊雷,余音未绝,却已将整个朝堂的空气彻底凝固。
死寂。
一种比喧哗更可怕的死寂。
数百道目光,或夹杂着世家门阀的轻蔑,或饱含着忠臣义士的怒火,或隐藏着投机者的贪婪,此刻都化作了无形的利刃,齐齐攒射向御座之侧,那个曾经权倾朝野的身影。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氛围中,一个身影从文臣队列中缓步而出。
门下省侍中,崔沆。
出身清河崔氏,士族领袖,一个以儒雅和城府着称于世的男人。
他没有像老臣那般跪地泣血,也没有像武将一样怒目圆睁。他手持着温润的象牙笏板,步履从容,仿佛不是在风暴的中心,而是在自家的后花园散步。
他走到大殿中央,先是对着御座上的小皇帝行了一礼,随即转身,用一种近乎审判的姿态,平静地望向田令孜。
“陛下,”崔沆的声音清晰而冷静,没有丝毫波澜,“坊间流传之物,臣已阅过。画虎不成反类犬,字句粗鄙不堪,此等拙劣之物,必是逆贼黄巢离间君臣的毒计,当不得真。”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连御座旁脸色惨白的田令孜,眼中都闪过一丝错愕的希冀。
难道崔沆要为他说话?
然而,崔沆的话锋陡然一转,变得凌厉如刀。
“然则,苍蝇不叮无缝的蛋。田公公身为枢密使,总领禁军,身系陛下安危,为何会与朱温此等降将私下接触?无论公公是何居心,此举已是授人以柄,给了逆贼黄巢捏造谣言、动摇国本的口实!此为‘引狼入室’之罪,罪在不查,罪在不谨!”
这番话,比直接指控他谋反还要歹毒!
它巧妙地绕过了“告天下书”的真伪,直接攻击田令孜与朱温接触这一行为本身。你做没做?你做了。你只要做了,无论出于什么目的,就是给了敌人机会,你就得负责!
田令孜被这番颠倒黑白的说辞气得浑身发抖,那张保养得宜的脸涨成了猪肝色。他再也无法保持镇定,尖利的声音撕破了金銮殿的庄严:
“崔沆!你……你血口喷人!咱家联系朱温,是为了什么?是为了替陛下招安猛将,拱卫京师!你们呢?你们这些自诩清流的世家大族,黄巢兵临城下时,你们在何处?战乱四起时,你们却在后方大肆兼并土地,鱼肉百姓,坐视朝廷府库空虚,国力衰微!你们才是大唐的蛀虫,是喂不饱的国贼!”
“一派胡言!”
“阉竖焉敢污蔑我等!”
崔沆身后,他一系的官员瞬间炸开了锅。
“肃静!”一名支持崔沆的御史气得浑身哆嗦,指着田令孜的鼻子刚要破口大骂,忽然眼前一黑,竟当场气得晕厥过去,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保护大人!”
“快传太医!”
另一边,田令孜身后的几个年轻宦官也红了眼,其中一个见一名官员出言不逊,竟热血上头,抄起身边一人高的铜鹤香炉,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那官员的方向猛地砸了过去!
“铛!”
香炉砸偏了,重重地落在大理石地砖上,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炉内的香灰炸开,弥漫了半个大殿。
金銮殿,彻底变成了喧嚣的菜市场。
官员的怒骂声,宦官的尖叫声,甲胄的碰撞声,乱成一团。
御座之上,年幼的唐僖宗被眼前这失控的景象吓得面无人色。
“别吵了……诸位爱卿,不要吵了……”
他的声音又轻又细,瞬间就被淹没在巨大的噪音里,没有一个人听他的,甚至没有一个人看他一眼。
他无助地看向左边,是满脸狰狞的文臣;他惊恐地望向右边,是状若疯魔的宦官。
这一刻,他才真正明白,这满朝文武,这金碧辉煌的大殿,没有一样是属于他的。他们争的不是大唐的江山,而是他们各自的权力和利益。
他,只是一个被摆在最高处的孤零零的牌位。
巨大的恐惧和孤独感瞬间攫住了这个少年天子,他嘴一瘪,竟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哇”的一声,放声大哭起来。
皇帝的哭声,像一盆冰水,让混乱的场面出现了片刻的凝滞。
就在此时,被逼到绝境的田令孜,看着痛哭流涕的小皇帝,心中最后一根弦也崩断了。他指着殿下那群义愤填膺的“清流”,用尽全身力气嘶吼道:
“若非我等阉奴在前方为陛下挡刀,为大唐流血!尔等清流,早已被黄巢屠戮殆尽,成了刀下亡魂!我联系朱温,正是为了替陛下分忧,为保全大唐社稷!此心,天地可鉴,日月可表!”
话音落下,整个大殿再次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难以置信地看着田令孜。
这句话,振聋发聩,却也……致命无比。
它无异于当着全天下人的面,亲口承认了——他,田令孜,确实私下联络了朱温。
站在人群中的崔沆,一直波澜不惊的脸上,眼底深处悄然闪过一丝冰冷而得意的光芒,快得无人察觉。
他要的,从来不是什么真相。
他要的,只是田令孜亲口承认的“事实”。
这一刻,谣言,在他不动声色的推动下,变成了铁证。
在这场顶级的政治博弈中,田令孜,已经输了。
……
消息以比“告天下书”更快的速度传到了朱温的军中。
大帐内,朱温死死盯着桌案上那份将他钉在耻辱柱上的印刷品,又听完了探子关于朝堂大乱的禀报,尤其是田令孜那句“此心天地可鉴”的“证词”。
他知道,自己已经被推到了悬崖边上,身后是万丈深渊。
任何解释都是苍白的,任何迟疑都是致命的。
这个枭雄的眼中,闪过一丝野兽般的狠辣。
“来人!”
他猛地站起身,声音冰冷刺骨。
“把田公公派来的那位天使,给本将军……请出来!”
片刻之后,那名真正的密使被五花大绑地押了进来,他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嘴里还在叫嚷:“朱将军,你这是何意?咱家可是代表田公公来的!”
朱温走到他的面前,脸上挤出一个残忍的微笑。
“公公,对不住了。你的这颗人头,得借我一用,作为我朱温的‘投名状’!”
刀光一闪,血溅五步。
“用石灰腌了!八百里加急,立刻送往长安!就说逆贼信使,已被我当场斩杀,以证忠心!”
……
洛阳,皇宫。
黄巢的手中,正把玩着两份刚刚送达的情报,一份来自长安,一份来自朱温大营。
他笑了。
在他面前的巨大沙盘上,那颗代表着朱温的黑色棋子,被他修长的手指轻轻向前推了一格,推入了一个更加混乱的泥潭之中。
“看到了吗?”他对身旁的军师赵璋说,“有时候,最好的刀,不是握在自己手里的。你看,都不用我们亲自动手,这条被逼急了的疯狗,为了自证清白,已经开始反过来咬它的主人了。”
一旁的尚让听得云里雾里,他只看到了表象,忍不住皱眉道:“陛下,这……朱温杀了田令孜的信使,还把人头送去长安,那他在天下人眼里,岂不又成了忠于李唐的忠臣?我们这步棋,是不是反而帮了他,让他和朝廷重新站到了一起?”
“忠臣?”
黄巢摇了摇头,锐利的目光仿佛能穿透人心,“他是不是忠臣,由不得他自己说,更由不得那个在金銮殿上哭鼻子的小皇帝说。而是由这天下悠悠众口来决定。”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长安的方向。
“现在,轮到我们替天下人,写一篇真正的讨贼檄文了。”
黄巢的话音刚落,一名信使火烧眉毛般地飞奔入殿,神色慌张到了极点,甚至忘了行礼。
“陛……陛下!出事了!”
信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都在发颤。
“朱温送往长安的信使首级,在半路上……在半路上被一伙不明身份的江湖人给截走了!”
“什么?!”尚让大惊失色。
那信使咽了口唾沫,带着哭腔继续道:“不只是截走了人头!与此同时,一份新的‘告天下书’第二版,开始在河北、河东等地疯狂流传!上面……上面画的,是朱温与田令孜派来的密使……在帅帐之中,把酒言欢,促膝长谈的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