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报拿来。”
黄巢的声音打破了御书房内死一般的沉寂。他的瞳孔已经恢复了古井无波的平静,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收缩从未发生过。
那名情报官颤巍巍地将密报呈上。
黄巢接过,只扫了一眼,嘴角就勾起了一抹冰冷的弧度。他转身,将密报递给了还愣在原地的尚让。
尚让下意识地接过,目光落在密报上,上面的内容让他心头一震。田令孜的密使,不仅找到了朱温,还许诺了海量的粮草、兵器和金银,唯一的要求,就是让朱温重整旗鼓,在侧翼牵制其他意图“勤王”的节度使,为长安争取时间。
这是一个阳谋。一个赤裸裸的、利用一个战败降将的阳谋。
“陛下,是否立刻派出‘影’部,在半路截杀此人?”情报主管上前一步,躬身请示。
“截杀?”黄巢轻笑一声,摇了摇头,那笑容里带着一丝猫捉老鼠般的戏谑,“一个死掉的信使,毫无价值。不仅不能杀,还要派人暗中护送,确保他能把田令孜的‘善意’,一字不差地带给朱温。”
“这……”情报主管和尚让都露出了不解的神色。
黄巢没有解释,他踱步到那张巨大的沙盘前,目光却越过了中原的崇山峻岭,仿佛看到了遥远的长安城。
“我们要送给长安一份更大的‘礼物’。”他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让整个御书房都为之降温的寒意,“传令格物院,我要一份‘天子密诏’,连夜做出来。”
“密诏?”
“对,一份比田令孜的许诺,要恶毒一百倍的密诏。”黄巢的眼中闪烁着骇人的光芒,“诏书要以唐僖宗的口吻,痛斥满朝的士大夫都是口蜜腹剑、祸国殃民的国贼。然后,再好好称赞一下咱们的朱温将军,说他才是忠勇无双、能匡扶社稷的唯一人选。”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吐出了最关键,也是最致命的内容:“最后,要隐晦地暗示,只要朱温愿意‘清君侧’,扫平那些士大夫,他田令孜为首的宦官集团,将全力拥立朱温……登基为帝!”
此言一出,满室皆惊!
尚让倒吸一口凉气,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这哪里是谣言,这分明是一把足以将整个大唐朝堂,连同所有藩镇势力一起点燃的弥天大火!
“立刻传令下去,”黄巢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仿佛在安排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将这份‘密诏’,用活字印刷术,给我印上十万份!配上图,画上田令孜给朱温叩首的场面,标题就叫‘告天下书’!”
“十万份?!”情报主管的声音都变了调。
“对,十万份。”黄巢冷冷道,“我要让每一个识字的,不识字的,都知道这件事。传令所有潜伏在北方的‘信鸽’,不管是行脚商、游方僧还是说书人,我要这份‘告天下书’在三天之内,铺满长安的每一条街道,每一个酒楼,传遍所有藩镇的治所!我要让它,比真正的圣旨,传得更快,更广!”
一场史无前例的庞大信息战,在黄巢的授意下,如同一头沉默的巨兽,悄然苏醒。
……
数日后,同州。
朱温的残破军帐内,弥漫着一股血腥、草药和廉价酒水混合的怪味。
田令孜的密使,一个面白无须的中年宦官,正翘着兰花指,用一方丝帕掩着口鼻,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悲悯和傲慢。
“朱将军,您受苦了。田公公说了,朝廷是不会忘记您这样的忠臣的。”他尖细的嗓音在营帐里回荡,“只要将军愿意重举义旗,为朝廷分忧。这五万石粮草,三千套铁甲,还有十万贯钱,明日一早,便会运抵大营。”
朱温坐在主位上,脸色蜡黄,眼神阴鸷。他看着眼前这个巧言令色的阉人,心中恨意翻腾,但脸上却挤出了一丝受宠若惊的笑容。
“有劳天使回报田公公,朱温……粉身碎骨,在所不辞!”
密使满意地点了点头,又虚情假意地安抚了几句,便在亲兵的护送下,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而就在朱温的营帐之外,寒风呼啸,一片萧索。
同一时刻,千里之外的长安城,却是另一番景象。
城内最大的酒楼“春风得意楼”里,人声鼎沸,座无虚席。
说书先生一拍醒木,满堂皆静。
“上回书说到,黄巢兵败,朱温将军反正归唐!可这正是:前门驱狼,后门进虎啊!”
先生呷了口茶,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道:“各位看官,你们可知,那朱温为何反正?这背后,可有一桩天大的秘密!”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哗啦一声展开,上面赫然印着一幅画:一个大宦官,正对着一个将军跪地叩拜!下面还有一行醒目的大字。
“此乃‘天子密诏’!当今圣上,早已厌倦了朝中那帮只知空谈的腐儒!欲效仿太宗皇帝,行非常之事!已密诏朱温将军,不日将‘清君侧’,诛尽国贼!届时,田令孜田公公将率众拥立朱温将军,登基为帝,再造乾坤!”
轰!
整个酒楼仿佛被投入了一枚炸药,瞬间炸开了锅!
“什么?宦官要卖国?”
“朱温要当皇帝了?!”
“这……这上面还印着画,难道是真的?”
酒楼的角落里,一个穿着普通、眼神锐利的汉子,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嘴角露出一丝冷笑,悄然离去。他是河东节度使李克用的探子。
二楼的雅间,几个衣着华贵的士子,面色铁青,其中一人将手中的杯子捏得咯咯作响。
这样的场景,在长安城内上百家酒楼、茶肆、瓦舍中同时上演。一份份印刷精美的“告天下书”,如同长了翅膀的瘟疫,从都城最繁华的朱雀大街,到最偏僻的里坊陋巷,无孔不入。
黄巢的计划,堪称完美。
第一步,让真正的密使安抚住朱温,给了他一丝希望和喘息之机,让他牢牢地接住了田令孜递过来的“橄榄枝”。
第二步,就在朱温刚刚品尝到这“善意”的甜头时,让这个足以让他万劫不复的“皇帝密诏”,传遍天下!
效果是毁灭性的。
刚刚送走密使,还沉浸在东山再起的幻想中的朱温,甚至还没来得及喝上一口庆功酒。
“主公!不好了!”
大帐的帘子被猛地掀开,他最心腹的几名将领,个个面色惨白如纸,仿佛见了鬼一般,踉踉跄跄地冲了进来。
为首一人,手里死死攥着一张纸,手抖得像是风中的落叶。他冲到朱温面前,将那张纸“啪”的一声拍在桌案上。
那正是图文并茂的“告天下书”。
朱温的瞳孔瞬间缩成了针尖大小。
那将领的声音带着哭腔,绝望地嘶吼道:“主公,我们……我们真的要反了吗?!”
……
与此同时,长安,金銮殿。
朝会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御座之上,年幼的唐僖宗坐立不安。御座之侧,大宦官田令孜垂手而立,脸色阴沉。
突然,一名须发皆白的老臣,颤颤巍巍地走出队列,手中高高举着一份东西。
正是那份“告天下书”。
“陛下!”
老臣猛地跪倒在地,声泪俱下,苍老的声音回荡在庄严肃穆的大殿之上,每一个字都如同泣血的杜鹃。
“国贼田令孜,与逆臣朱温内外勾结,欲行废立之事!大唐江山,危在旦夕!”
他用尽全身力气,将那份印刷品高举过顶,对着御座上的小皇帝,泣血叩首。
“臣,请陛下……诛杀国贼!”
“请陛下,诛杀国贼!!”
他身后,满朝的士大夫集团,无论政见是否相同,此刻都如同找到了共同的敌人,齐刷刷地跪倒一片,声震殿宇!
整个朝堂,瞬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或愤怒,或惊恐,或幸灾乐祸,都如同一把把最锋利的刀剑,齐齐射向了御座旁,那个脸色惨白如纸,浑身抖如筛糠的身影。
田令孜,呆立当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