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的天空,总是低垂着铅灰色的云,仿佛随时都会压下来。
寒风卷着细碎的雪沫,无休无止地刮过荒原,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绝壁关,这座扼守南北通道的雄城,如同一位饱经风霜的巨人,沉默地矗立在茫茫雪原的尽头。
黑褐色的城墙被冻得坚硬如铁,墙垛上悬挂着冰凌,在惨淡的日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泽。
一队人马,在这日暮时分,踏着及膝的深雪,缓缓行至绝壁关巨大的城门下。
人数不多,仅十余人,却带着一股与这苦寒之地格格不入的、凛冽而精纯的气息。
为首者一身素白,外罩一件银狐滚边的玄色大氅,风帽遮住了大半容颜,只露出线条完美的下颌和一双淡色的、毫无情绪的薄唇。
他端坐于通体雪白、神骏异常的骏马之上,身姿挺拔如松,即便在如此恶劣的天气里,周身依旧纤尘不染,仿佛冰雪雕琢而成。正是霁月宫主,云清辞。
守关的北境士卒早已得到命令,验过令牌后,恭敬地打开侧门,垂下头颅,不敢直视。
那行人默不作声,鱼贯而入。马蹄踏在关内被压实积雪的街道上,发出沉闷的嗒嗒声,在骤然变得相对安静的城内显得格外清晰。
绝壁关内,并无南方城池的繁华喧嚣。
建筑多以巨石垒成,低矮粗犷,街道宽阔,却行人稀疏。
偶有穿着厚实皮袄、脸膛冻得通红的行人匆匆走过,也都下意识地避让到路边,用带着敬畏与好奇的目光,偷偷打量这支气质非凡的队伍。
空气中弥漫着牲口、炭火和一种北地特有的、带着腥膻的凛冽气息。
云清辞的目光淡漠地扫过街道两旁悬挂的冰凌和紧闭的店铺木门,冰封的眸底不起丝毫波澜。与北境王拓跋弘的会盟,关乎剿灭玄冥宗北地势力的布局,不容有失。
他需要借此机会,彻底清除这个日益猖獗的毒瘤,同时也需警惕那头北地苍狼的野心。
至于那个意外听到的名字……如同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虽激起涟漪,却终究会沉底。
一个无关紧要的旧人,不足以扰动他既定的棋局。他如此告诉自己。
与此同时,在绝壁关另一侧,靠近贫民区与集市交汇的、鱼龙混杂的“灰鼠巷”深处,一间门脸破旧、却透着暖意的酒馆里,却是另一番景象。
酒馆内光线昏暗,空气中混杂着劣质麦酒、烤羊肉和汗水的浓烈气味。
粗木桌椅旁,围坐着形形色色的人:裹着破旧皮袄的猎户,脸上带着刀疤的佣兵,眼神精明的行商,以及一些沉默寡言、气息却隐隐透着彪悍的北地汉子。人声嘈杂,划拳声、笑骂声、碗碟碰撞声不绝于耳。
在靠近角落最阴暗的一张桌子旁,独自坐着一个身影。
他穿着一身毫不起眼的灰褐色粗布劲装,外面随意罩了件磨得发亮的旧皮坎肩,头上戴着一顶遮住了眉眼的貉皮帽子。
他微微佝偻着背,面前只放着一大碗浑浊的麦酒和一小碟盐煮豆子,与周围喧嚣的环境格格不入,仿佛融入了阴影之中。
然而,若有感知敏锐的高手在此,便会发现,这看似落魄的汉子,周身却隐隐散发着一种如同磐石般沉凝的气息。
他放在桌沿的手,骨节粗大,布满新旧交错的伤痕和厚茧,指节微微蜷曲,蕴含着爆炸性的力量。
貉皮帽的阴影下,偶尔抬起眼扫视四周时,会泄出两道锐利如鹰隼般的目光,冰冷、警惕,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
那目光深处,是三载风雪磨砺出的沉稳与坚韧,再无半分昔日的憨直与茫然。
正是厉战。
他并非为会盟而来。
隐曜司的触角早已深入北境,此次前来绝壁关,是为了一桩更隐秘的交易——与一个游走在灰色地带的军火贩子接头,获取一批急需的、能对抗玄冥宗阴毒功法的特制破甲箭簇。
选择这龙蛇混杂之地,正是为了隐匿行踪。
酒馆厚重的棉布帘子被猛地掀开,带进一股刺骨的寒气和一个满身酒气、骂骂咧咧的壮汉。
厉战端起酒碗,凑到唇边,动作自然,目光却如同最精密的器械,无声地扫过门口,确认无误后,又缓缓垂下。
三年的生死边缘游走,早已将他锤炼得如同北地的孤狼,谨慎而致命。
就在这时,街道上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整齐而沉闷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即使隔着小酒馆嘈杂的声浪,也清晰地传入厉战耳中。
那马蹄声节奏独特,带着一种训练有素的优雅与力量感,绝非北地常见的战马或驮马。
酒馆里喧嚣的声音也似乎低了下去几分,不少人下意识地望向门口,带着北境人对外来者惯有的审视。
厉战端着酒碗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碗中浑浊的酒液,映出他帽檐下骤然收缩的瞳孔。
这马蹄声……他听过。
在很多年前,在那个四季如春、却让他感到无比寒冷的地方。
那是霁月宫独有的、产自雪山之巅的“踏雪”骏马的蹄声。
他缓缓放下酒碗,碗底与粗糙的木桌接触,发出轻微的一声“磕哒”。指尖,有那么一瞬的冰凉。
怎么会……在这里?
那个名字,那个他用了三年时间、试图用血与火、用彻骨的寒风埋葬在心底最深处的名字,连同那张清冷绝尘、却曾让他卑微到尘埃里的容颜,不受控制地浮现在脑海。
云清辞。
他来了北境?来了这苦寒之地?来了……绝壁关?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传来一阵尖锐的、几乎让他窒息的抽痛。
但那痛楚只是一瞬,便被一股更冰冷的、如同北地冻土般的寒意迅速覆盖、冻结。
厉战垂下眼睑,将眸中所有翻涌的情绪死死压下,重新归于一片深不见底的沉寂。
他伸手,用指尖沾了沾碗里的酒液,在积着油垢的桌面上,无意识地划了一下。
动作很轻,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的决绝。
酒馆外,马蹄声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街道的另一个方向。
酒馆内,喧嚣再起,仿佛刚才的插曲从未发生。
角落里,那个戴着貉皮帽的身影,依旧沉默地坐在阴影中,如同冻结的岩石。
只有桌面上,那一道迅速干涸的、淡淡的酒渍,无声地诉说着某种不为人知的波澜。
风雪依旧呼啸,笼罩着这座北境雄关。
两个本该天涯各方的人,命运之线,却在这座城池之中,再次悄然交汇。
只是不知此次交汇,是宿命的牵引,还是风暴的前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