驯马场的公开折辱,如同一道无形的烙印,将厉战彻底钉在了霁月宫最底层的泥泞之中。
他从一个尚有几分特殊、引人猜忌的存在,沦为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笑柄,一个连最低等仆役都可以在背后指指点点的、清洗马厩的贱役。
那“隐曜司少主”的身份,在云清辞刻意的点明和这番践踏下,非但没有带来任何敬畏,反而成了最辛辣的讽刺。
厉战搬进了马场角落那间堆放草料、四面漏风、终年弥漫着浓重骚臭的破木屋。
每日与粪叉、水桶、铡刀为伍,与马匹的嘶鸣和蝇虫的嗡嗡声相伴。
他不再试图靠近霁月宫的核心区域,甚至有意避开所有可能遇见宫主的路。
他的活动范围,被严格限定在了马场和通往溪边汲水的那条小径上。
仿佛一头被拔去了利齿、折断了傲骨的困兽,将自己放逐在了这片弥漫着耻辱气味的方寸之地。
云清辞的灵觉,依旧能清晰地“看”到他。
看到他在黎明前就起身,拖着沉重的步伐,一瘸一拐地走向马厩;
看到他吃力地提着巨大的水桶,往返于溪流与马场之间,水花溅湿他破烂的裤脚;
看到他挥舞着几乎与他等高的大铡刀,铡断坚硬的草料,汗水混着草屑粘满他古铜色的脊背;
那份气息,依旧灼热,属于至阳之体的本源生命力顽强得可怕。
但那份灼热之外,却笼罩着一层厚厚的、死寂的灰霾。
他不再有情绪的剧烈波动,不再有痴缠的目光,甚至……连那日被罚跪时的绝望哭喊和卑微乞求,也消失了。
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机械的劳作。
这种死寂,比之前的任何反应,都更让云清辞感到……不适。
仿佛一拳打在了空处,预期的挣扎、痛苦、乃至最终的崩溃并未如期而至,反而是一种无声的、沉重的消融,在一点点腐蚀着他冰封心境的边界。
尤其是今日午后。
云清辞正在霁月殿批阅一份关于北地玄冥宗异动的密报,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冷的玉质镇纸上轻轻敲击。忽然,他敲击的动作微微一顿。
灵觉中,马场方向,厉战那原本平稳的气息,骤然间剧烈地紊乱、波动了一下!
紧接着,传来一声压抑到极致的、仿佛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闷哼,以及重物倒地的声响!
是那匹“逐月”。
云清辞几乎瞬间就明白了缘由。
那匹北地龙驹后代,性烈如火,除了他本人,极难驯服,平日喂食清洗都需数名有经验的马夫协同,还需格外小心。
厉战独自一人前去清洗……出事是必然。
他甚至可以“看”到那幅画面:
厉战试图靠近,逐月扬蹄怒嘶,碗口大的铁蹄带着千钧之力,狠狠踹在了他的胸口!
肋骨断裂的细微“咔嚓”声,仿佛就在他耳边响起。
那傻子被踹得倒飞出去,撞在坚硬的马槽上,又重重落地,蜷缩着身体,痛苦地痉挛,却死死咬着牙,连一声惨呼都未曾发出。
云清辞端坐的身姿没有丝毫变化,甚至连眉头都未曾皱一下。
只是握着朱笔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分,笔尖的朱砂在奏章上晕开了一个微不可查的红点。
然后,他竟没有去找医者,也没有休息,而是拖着那条伤腿,步履蹒跚地、继续走向水槽边打翻的水桶,重新打水,一瘸一拐地、更加小心地,再次靠近那匹依旧焦躁不安的“逐月”!
愚蠢!不知死活!
云清辞心中冷哼一声,一股无名火骤然窜起!
这傻子是想死吗?
肋骨骨裂,内腑定然受损,不及时救治,留下暗伤都是轻的,甚至会危及性命!
他就这么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
还是说……他以为用这种自残的方式,能换来谁的怜悯?
怜悯?他云清辞的字典里,从无此二字!
他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拉回手中的密报,试图忽略灵觉中传来的、那压抑的痛楚喘息和艰难挪动的声音。
然而,那声音却如同魔音贯耳,清晰得令人烦躁。
他能“听”到水花声,能“听”到刷子摩擦马身的沙沙声,其间夹杂着因牵动伤口而骤然加重的呼吸和压抑的闷咳。
时间一点点流逝。夕阳西沉,暮色渐合。
影七如同幽灵般现身殿内,低声禀报了一些宫务,最后,略一迟疑,还是补充道:“宫主,马场那边……厉战清洗‘逐月’时被踢伤,似是肋骨断裂,伤势不轻。是否……需派医官前去查看?”
云清辞的目光依旧落在奏章上,头也未抬,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不必。”
影七沉默一瞬,垂首道:“是。” 随即悄然后退,消失在殿内阴影中。
殿内重归寂静。
只有烛火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
云清辞放下朱笔,缓缓靠向冰冷的椅背,闭上双眼。
指尖在太阳穴上轻轻按压。
马场那边的声息,终于渐渐微弱下去,最终归于沉寂。
那个傻子,似乎是终于勉强完成了今日的劳作。
夜色彻底笼罩了大地。
霁月殿内烛火通明,映照着他清冷孤绝的侧脸。
殿外,秋风渐起,带着深秋的寒意,穿过宫阙,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云清辞睁开眼,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窗外浓重的夜色,那个方向,正是山脚马场。
以他的目力,自然看不到什么。
但他的灵觉,却清晰地“看”到,那间破木屋里,厉战正蜷缩在冰冷的干草堆上,捂着剧痛的胸口,身体因寒冷和伤痛而微微发抖。
他没有点灯,黑暗中,只有一双眼睛,怔怔地、失神地望着霁月宫主殿的方向,望着这边窗口中透出的、微弱却温暖的灯火。
那目光中,没有了往日的痴缠、狂热、甚至没有了绝望的乞求,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空洞的迷茫和……一种深入骨髓的、无声的痛苦。
仿佛一个迷失在暴风雪中的孩子,看着远处永远无法抵达的、代表着温暖与安全的光亮,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被抛弃在这冰天雪地之中。
云清辞的心湖,像是被投入了一颗极寒的冰砾,激起一圈细微却持久的涟漪。
那傻子的沉默与迷茫,比任何哭喊都更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滞涩感。
他厌恶这种脱离掌控的情绪波动,更厌恶自己竟会因一个贱役的伤痛而心绪不宁。
他猛地站起身,宽大的袖袍带起一阵冷风,拂动了案上的烛火,光影一阵摇曳。
他走到窗边,负手而立,望向窗外无尽的黑暗,试图用冰冷的夜风驱散心头那丝烦躁。
然而,厉战那双在黑暗中、映着遥远灯火、充满了迷茫与痛苦的眸子,却如同烙印般,清晰地印在他的脑海深处,挥之不去。
他恨厉战的冥顽不灵,恨他的不知进退,更恨他此刻这般……无声的、却比任何控诉都更有力的沉默!
“哼……”
一声极轻极冷的哼声,在寂静的大殿中消散无踪。
云清辞转身,不再看向窗外。
只是那背影,在跳动的烛光下,显得愈发孤峭,也愈发……冰冷。
马场木屋中,厉战捂着阵阵刺痛的胸口,望着远方那点微弱的光,缓缓闭上了眼睛。
一滴滚烫的液体,悄无声息地从他眼角滑落,迅速消失在干枯的草堆中,不留痕迹。
夜,还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