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深处的决绝驱赶,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几乎压垮了厉战本就摇摇欲坠的精神。
他失魂落魄地回到杂役房,如同行尸走肉,额头的伤口草草凝结,心口的裂痕却深可见骨。
宫主那句“你的死活,与本座何干”,如同最恶毒的诅咒,日夜在他耳边回响,将他拖入无边的黑暗与冰冷。
他不再试图靠近,不再偷偷张望,只是终日沉默地蜷缩在角落,抱着那柄石斧,眼神空洞,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生机。
然而,他依旧没有离开。
像一棵被雷劈焦的老树,根须却仍死死抓着那片给予他无尽痛苦的土地。
他的存在本身,已成了一种无声的、顽固的执念。
云清辞的灵觉,依旧能清晰地捕捉到那份如同风中残烛般微弱、却始终不肯熄灭的气息。
这让他冰封的心湖,泛起更加汹涌的烦躁与……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被挑战权威的暴戾。
这傻子,是在用这种半死不活的状态,向他示威吗?
是在控诉他的冷酷吗?
好,既然折磨肉身、摧毁尊严、乃至驱逐,都无法让你彻底认清自己的位置,那便让你在所有人面前,将你那可笑的“忠诚”和“身份”,践踏至泥沼最深处!
我要让你明白,你所谓的坚持,在我眼中,是何等荒谬可笑!
机会很快到来。
霁月宫经历动荡,百废待兴,与外界的联络、物资运输逐渐恢复,宫中豢养的大量用于传递讯息、运输物资的骏马便显得尤为重要。
这日,云清辞需亲自检视新一批驯服的北地良驹,并安排后续事宜。
地点,定在了宫外山脚下的驯马场。
消息传开,宫中稍有头脸的管事、负责马政的执事、以及一队即将接收新马的暗卫,早早便候在了驯马场。
阳光洒在广阔的草场上,数十匹毛色油亮、神骏非凡的骏马或低头啃草,或昂首嘶鸣,气氛本该是昂扬而有序的。
云清辞到来时,依旧是一身纤尘不染的素白宫主袍,神情淡漠,眸光扫过,无人敢与之对视,纷纷躬身行礼,场中瞬间鸦雀无声。
他并未多言,在影七的陪同下,缓步检视着马匹,偶尔对马政执事询问一二,声音清冷,不带情绪。
然而,就在检视即将结束,众人暗自松了口气时,云清辞的脚步忽然停下。
他目光似乎无意地扫过马场边缘那排供人歇脚的简陋凉棚,随即,缓缓转向身旁的影七,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马场,落入每个人耳中:
“去,把厉战叫来。”
“厉战”这个名字,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让在场许多人脸色微变,交换着复杂而隐晦的眼神。
谁不知道那个曾是杂役、后又传闻与隐曜司有瓜葛、被宫主极度厌弃的傻大个?
宫主此刻叫他来做什么?
影七领命而去。
不过片刻,厉战便被带到了马场边缘。
他显然刚从杂役房被拖出来,身上还沾着草屑和灰尘,脸色苍白,额上结痂的伤口狰狞可怖,眼神空洞而麻木,如同提线木偶。
他不敢抬头看场中众人,更不敢看那个如同云端神只般的身影,只是僵硬地站在那里,仿佛等待最终的审判。
云清辞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灯,落在他身上,将他从头到脚的卑微与狼狈尽收眼底。
场中所有人的目光,也随之聚焦在厉战身上,带着好奇、审视、轻蔑、乃至一丝幸灾乐祸。
“看来,你倒是清闲。”云清辞开口,声音平淡,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本座的马匹,日后需得精心照料。尤其是坐骑‘逐月’,性烈高傲,非寻常人能近身。”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场中那些低垂的头颅,最终回到厉战身上,嘴角勾起一抹极淡、却冰冷刺骨的弧度:
“既然你口口声声说要效忠,留在此地无用,那便给你个差事。从今日起,马场所有马匹的清洗、喂食、清理马厩,皆由你一人负责。包括——‘逐月’。”
命令一下,全场死寂!
所有人都惊呆了!
清洗马匹、清理马厩?!
这是霁月宫中最低等、最肮脏、连最末流仆役都不愿长久做的苦役!
终日与马粪、污秽为伍,腥臊恶臭,地位卑贱至极!
而宫主的坐骑“逐月”,更是出了名的暴烈,等闲人靠近都会被踢伤,更别提为其清洗!
宫主这哪里是安排差事?
这分明是……极致的羞辱!
是将厉战彻底打入尘埃,永世不得翻身!
尤其……不少人暗中瞥向厉战,想起那些关于“朔方少主”的模糊传闻。
让一个可能身负王族血脉的“少主”,去做这等连牲畜都不如的贱役?
这已不是打脸,这是将他的尊严、他的身份、他的一切,都放在地上反复践踏,碾碎成泥!
厉战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和巨大的屈辱,脸色由白转红,又迅速褪成死灰。
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阳光照在他脸上,额角的伤疤和眼中的绝望,显得格外刺眼。
云清辞冷漠地看着他的反应,心中那股暴戾的烦躁似乎找到了宣泄口,化作更冰冷的话语:“怎么?不愿?还是觉得,你这‘隐曜司少主’的金贵身子,做不得这等腌臜活计?”
“隐曜司少主”五个字,他刻意加重了语气,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扎入厉战心窝,也坐实了场中众人的猜测,引来一片压抑的吸气声。
厉战浑身一颤,眼中的屈辱几乎要化为实质的血泪流淌出来。
他死死咬着下唇,直至尝到血腥味,才艰难地、一点点地低下头,用尽全身力气,从牙缝里挤出破碎的声音:“……小人……遵命……”
声音嘶哑,如同破旧的风箱。
云清辞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快意,却转瞬即逝,被更深的厌弃所取代。
果然是个没骨头的废物,如此折辱,竟还能忍下。
“即刻开始。”他丢下最后四个字,不再看厉战一眼,仿佛多看一眼都会污了眼睛。
转身,在众人的簇拥下,向着马场外走去。
阳光依旧明媚,草场依旧辽阔,骏马依旧神骏。
但所有人的心思,都已不在马匹之上。
他们偷偷瞟着那个僵立在原地、如同被钉在耻辱柱上的高大身影,目光复杂。
云清辞的步伐从容,衣袂飘飘,仿佛刚才只是随口处置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然而,只有跟在他身后最近的影七,才能隐约察觉到,宫主垂在宽大袖袍中的手,指节似乎微微蜷缩了一下,周身的气息,比来时更加冰寒刺骨。
直到云清辞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马场尽头,那种令人窒息的威压才缓缓散去。
众人如同获得大赦,纷纷松了口气,却无人敢大声喧哗,只是互相交换着眼神,低声议论着,目光不时瞥向那个依旧僵立的身影,带着各种意味。
厉战依旧站在原地,低着头,一动不动。阳光将他影子拉得很长,却照不进他周身那圈无形的、冰冷的绝望。
许久,他才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步履蹒跚地、一步一顿地,朝着那弥漫着浓郁牲口气味的马厩方向走去。
他的背影,挺得笔直,却僵硬得如同石雕,每一步,都仿佛踩在碎玻璃上,带着无声的、血淋淋的痛楚。
马厩的阴影,如同巨兽的口,缓缓将他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