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据点内的气氛,如同暴雨将至前的沼泽,沉闷而紧绷。
玄冥宗袭击的阴影未散,转移的紧迫感压在每个人心头。
长明灯的光芒似乎也沾染了这份凝重,在石壁上投下摇曳不定、略显焦灼的影子。
厉战在昏迷一天一夜后,终于苏醒。
得益于云清辞不惜耗费内力与珍贵丹药的救治,他肋下的剧毒已被控制,伤口开始结痂,但失血过多和毒素侵蚀带来的虚弱,让他如同被抽去了筋骨,连起身都异常艰难。
脸色苍白如纸,往日憨直的脸上带着病态的憔悴,唯有那双眼睛,在初醒的茫然过后,迅速被一种近乎本能的警惕和……对某个特定身影的搜寻所占据。
当他浑浊的目光终于捕捉到主座石台上那个闭目调息的清冷身影时,仿佛濒死的鱼重新回到了水中,剧烈起伏的胸膛才稍稍平复。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声音,只能发出嗬嗬的喘息。
守在一旁的影十二立刻察觉,小心地扶他坐起少许,将水囊凑到他唇边。
清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厉战贪婪地吞咽了几口,才勉强挤出沙哑的声音:“宫……宫主……”
云清辞眼睫未动,仿佛未闻。
厉战却像是得到了某种确认,紧绷的精神松懈下来,随即被排山倒海的虚弱感淹没,又昏沉地睡去。
接下来的几日,厉战在影十二的精心照料下,伤势缓慢恢复,已能勉强倚着石壁坐起,进些流食。
但身体的恢复,并未缓解他处境的尴尬,反而让这种尴尬变得愈发清晰。
据点内的暗卫,包括影十二在内,对他的态度是一种混合着感激、疏离、戒备与难以消除的审视的复杂体。
感激他舍身护主,疏离他的来历不明,戒备他可能带来的风险,审视他每一个细微的举动。
他们依旧纪律严明,行动高效,但每当厉战有所动作,或目光无意扫过,总能感受到那种无声的、冰冷的隔阂。
厉战试图做些什么。
他见影十二忙碌,想自己拿水囊,颤抖的手却差点将水囊打翻。
他像一头误入精密仪器的困兽,每一个下意识的举动,都显得格格不入,每一次善意的尝试,都只能凸显他的“不同”和“多余”。
暗卫们不会出言嘲讽,但那种无言的沉默和偶尔交汇时心照不宣的眼神,比直接的鄙夷更令人窒息。
云清辞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冰封的面上看不出情绪。
他大多时间在调息或与影十二低声商议转移路线与应对之策,偶尔下达指令,声音冷冽,不容置疑。
对厉战,他仿佛回到了最初的态度——视若无物。
这日,影十二正将一份干粮掰碎,混入肉汤,准备喂给厉战。
一名负责检查装备的暗卫路过,脚步微顿,目光扫过厉战那身与周围格格不入的粗糙兽皮和靠在手边的石斧,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虽未说话,但那细微的表情已说明一切。
厉战敏感地捕捉到了这一瞥,憨厚的脸上掠过一丝窘迫,下意识地想将石斧往身后藏了藏,动作牵扯到伤口,疼得他倒抽一口冷气。
“乱动什么!”云清辞冷冽的声音骤然响起,如同冰鞭抽过寂静的空气。
他并未看向厉战,目光依旧落在手中的简陋地图上,但话语中的不悦显而易见。
厉战身体一僵,立刻不敢再动,连呼吸都放轻了,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低垂着头。
影十二连忙加快手中动作,低声道:“宫主息怒,他伤势未愈,动作不便。”
云清辞冷哼一声,不再言语。
那股无形的压力却笼罩在厉战心头,让他更加局促不安。
用饭时,暗卫们各自安静快速地进食,姿态标准,悄无声息。
厉战手抖得厉害,汤匙拿不稳,汤汁溅出几滴,落在兽皮上,发出细微的“啪嗒”声。在极静的环境中,这声音被放大得令人尴尬。
附近两名暗卫动作几不可察地一顿,虽未抬头,但紧绷的侧脸线条透露了他们的不适。
“连饭都不会吃了?”云清辞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没有看向他,语气平淡,却带着刺骨的寒意,“若是无用,便早些了断,省得浪费粮食。”
这话语极重,如同巨石砸在厉战心上。他脸色瞬间灰败,握着汤匙的手剧烈颤抖,再也拿不住,“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他猛地抬头看向云清辞,眼中充满了受伤、恐慌和巨大的委屈,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影十二眉头紧锁,欲言又止,最终只是默默捡起汤匙,低声道:“属下喂他。”
云清辞不置可否,收回目光,继续研究地图,仿佛刚才只是随口呵斥了一只吵闹的蚊蝇。
然而,在厉战因极度委屈和羞愧而重新低下头后,云清辞执着地图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指尖微微泛白。
他自然察觉到了其他暗卫对厉战那无言的排斥,也清楚自己刚才的斥责何等刻薄。
他本该乐见其成,让这“工具”认清自己的位置,保持绝对的距离。
可当看到那傻大个因一句呵斥而瞬间黯淡下去、如同被抛弃的小兽般的眼神时,一种极其细微的、类似烦躁的情绪,再次不受控制地掠过心底。
麻烦。真是麻烦。
他厌恶这种脱离掌控的情绪波动。
于是,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出现了一种微妙的状态。
云清辞依旧对厉战冷若冰霜,
他却并未真正阻止影十二的照料,也从未在实质上削减对厉战的药物供给。
这种表面的严厉与实质的默许,形成了一种矛盾的局面。
厉战在云清辞的斥责下愈发小心翼翼,恨不得将自己缩成一团空气,但在最基本的生存需求上,却又未被真正放弃。
暗卫们都是人精,如何察觉不到这其中的微妙?
一次短暂的休息间隙,两名暗卫在通道口低声交谈。
“宫主对那傻大个……似乎有些不同。”一人声音压得极低。
另一人瞥了一眼内洞方向,哼道:“毕竟救了宫主一命,宫主赏罚分明,留他一条贱命罢了。你没见宫主对他呼来喝去,何曾有过好脸色?”
“话虽如此……但那些药,可都是珍品。若真是弃子,何必浪费?”
“或许是……另有用处?宫主心思,岂是你我能揣度?做好分内事便是。”
“也是……只是此人终究是个隐患,来历不明……”
议论声渐低,带着无法释然的疑虑。
洞穴深处,倚着石壁的厉战,在昏沉中似乎听到了只言片语,眉头无意识地蹙紧,即使在睡梦中,也无法获得真正的安宁。
身份的鸿沟,如同天堑,横亘在那里。
而某种悄然滋生的、连当事人都不愿承认的微妙张力,正在这尴尬的共处中,无声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