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他才真正明白,什么叫‘生死一线’。
他犹记得那个与他同龄的戍卒少年,方才还与他嬉笑打闹,说自己攒够了军功就能回家娶邻村的小阿妹。
转眼间便被流矢贯穿胸膛,倒下时溅起的血珠落在他的衣襟上,绽开一朵刺目的红梅。
泥土混着血水的腥气在鼻腔里经久不散,他怔怔望着那逐渐冰冷的身躯,只觉天地倾覆,日月无光。
那种深入骨髓的恐惧,犹如附骨之疽啃噬着神魂,惧怕明日便成荒野新坟,惧怕永世不得归乡,惧怕连母亲温柔的笑容都将湮灭在这无休止的厮杀中。
他也怕,真的怕。
以前总觉得那些怕死的人懦弱,可当他为了活命不得不挥刀斩向别人的时候,当他拼尽全力也只是为了让自己多活一刻的时候……那种恐惧,是藏不住的。
他承认,他贪生怕死,他懦弱,可他也有他的理由。
楚洛书眉头微蹙,语气中带着几分不解:“那你为何不与你堂兄他们一同上战场杀敌?即便不能立下赫赫战功,至少也能为家国尽一份力,为自己挣得些许军功,也不枉男儿之身。”
林景轩苦笑一声,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整个人往石桌上一趴,手臂重重地压在桌面上,肩膀微微颤抖。
“说得倒是轻巧。”他嗓音低沉,带着一丝自嘲:“军功?那都是拿命换来的!我这点三脚猫功夫,上了战场,恐怕还没来得及立功,就成了对方的刀下亡魂,成了战场上的一具无名尸体,被随手埋进土里,连个记号都不会有。”
他抬起头,眼神中透着疲惫与挣扎,嘴角扯出一抹苦涩的笑意。
“你们或许觉得我贪生怕死,可你们知道吗?我们家的男人,几乎都上了战场。我的大伯,在一次夜袭中再没回来!四叔,为了掩护战友撤退,独自断后,至今尸骨无存!六叔,更是连怎么死的都没人知道……他们全都留在了那里,永远回不来了。”
林景轩的声音微微发颤,他一个现代人,突然来到历史都还没学到的古代,去除了电视剧里的滤镜,剩下的都是残酷的现实。
“前几天还在跟我谈笑风生的人,几天后就变成了一堆混着泥沙的血肉,连模样都辨不清。
那种感觉,你们可能没经历过,可我已经亲眼见过太多次了。
我娘只有我一个儿子,她的丈夫,也就是我爹,如今也在战场上厮杀。她唯一的儿子,想留在她身边,陪着她,守护她,又有什么错呢?”
楚洛书闻言,眉头不自觉地皱得更紧。
前世他也曾去过边境,见过那片被战火舔舐过的土地,焦黑的土壤上散落着残破的旌旗,马蹄踏过之处掀起阵阵腥风,混合着血腥味和焦土气的空气令人作呕。
还有战后那些空荡荡的城池,断壁残垣间偶尔传来几声呜咽般的犬吠。
当时他就不怕吗?
他也怕的。
怕得整夜整夜睡不着觉,怕得每次出征前都要反复检查自己的盔甲是否系紧。
可萧楚樾需要那些民心,需要将士们的支持,更需要那些军功来替他开道。
当萧嫣生下了个痴儿时,他甚至一度以为那是自己伤天害理的事做多了,将报应都落在了孩子身上。
楚闻溪曾经跟在楚鸿衍身边几年,也曾见过战争的残酷。
他记得有次战役后,将士们浑身是血地回来,铠甲上还挂着敌人的碎肉。
那种血腥味,他至今想起都反胃。
某刻,他是感谢陛下的,因为他的多疑,觉得父亲会功高盖主,所以才会召他回来,削了他的权,卸了他的职......
这样想着,楚闻溪不由自主地伸手,轻轻拍了拍林景轩的肩膀,掌心传来的温度让他稍稍安心。
也就是这番话,让楚洛书真切地觉得,林景轩的芯子里是真的换了人。
前世那个在战场上杀伐决断、立下赫赫战功的林大将军,此刻正蜷缩在这个石凳上,像个普通人家害怕失去亲人的孩子。
那个曾经在万军之中取敌将首级如探囊取物的林将军,真的不在了。
堂前尽孝没有错。楚洛书收回目光,望向远处,强迫自己不再回忆前世那些血腥的画面:你的想法也没错,谁都没有错。
他的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只是这世道,不太平罢了!
在座三人都曾见过战场的残酷,也都各怀心思,可也只有楚洛书一人明白,国破,已经不远了!
气氛霎时变得沉重!
楚枫和祁然还有几个侍从静立在一旁,不敢多言。
哎!不说这些了。林景轩忽然笑了一声,给自己斟了杯茶:我听说,容妃娘娘最近咳得厉害,太医连换三拨都没止住。小侯爷你和云舒妹子没去瞅瞅?
楚闻溪执杯的手顿了顿,青瓷盏沿映出他微蹙的眉峰:前日刚去过储秀宫,娘娘赏了我一匣子川贝,说熬汤最是润肺。
他抬眼时,眸底浮起层浅淡的暖意:倒是舒儿心细,前日去时便求了皇后娘娘恩典,留在宫里守着了。
提到容妃,楚闻溪执杯的手一顿。
那是张与侯夫人有七分相似的脸,当年侯夫人病逝时,容妃抱着六岁的楚云舒坐在灵前,鬓边白绒花与侯夫人的孝冠几乎要融成一片,连哭红的眼尾弧度都像同一把刻刀雕的。
楚闻溪还记得自己总爱扒着容妃宫墙上的琉璃瓦,数她宫檐下挂的十八串银铃,风过时叮咚作响,倒像是侯夫人在世时哄他睡觉的童谣。
可自十岁那年随父巡边归来,他在御花园撞见容妃替皇后试戴九尾凤钗,珠翠堆里的人虽眉眼依旧,笑意却像浸了蜜的砒霜!
原来这世上真有而无,就像他再也找不回母亲替他掖被角时,指腹蹭过耳尖的温度。
后来宫规渐严,他再去储秀宫,只能隔着珠帘磕三个头,连容妃递来的蜜枣都要经宫女转手,再甜的味道也隔了层说不出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