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一炷香后,马车在“云锦记”绸缎庄后院门前停下。
云锦记是侯夫人早年的陪嫁,掌柜叫廖平恩,亦是侯夫人生前最信任的人之一。
兄妹二人赶到时,廖平恩早已接到心腹小厮的先一步传话,亲自在门口等候,神色如常地将兄妹二人迎进内堂。
一进入僻静的内室,廖平恩脸上的从容立刻化为焦急:“少爷,小姐,府上可是出大事了?一早便有风声传来,说宫里……”
楚洛书抬手打断他:“廖叔,时间紧迫。府上确有些麻烦,我与云舒需立即出城避一避。你这里可有绝对可靠、不引人注意的车马?”
“有!有!”廖平恩连忙道:“后院有一辆平日用来送零碎布头、染料的旧青篷马车,城里许多铺子都用这种车,最是寻常不过。车夫是老仆的侄儿,嘴巴严实,绝对信得过!”
“好极了!”楚洛书立刻脱下显眼的狐裘锦袍,换上一件廖平恩找来的灰布棉袍。
楚云舒也迅速褪下雀金裘,换上一身普通棉裙,并用头巾包住了头发。
片刻后,兄妹二人已模样大变,宛如寻常商户家的子弟。
那辆半旧的青篷马车也已套好,车帘低垂。
“少爷,小姐,一切小心!”廖平恩眼眶微红,低声叮嘱。
楚洛书重重握了下他的手:“廖叔,府中若有人来问,你便说我来看了看账本就走了,不知去向。千万保重!”
说完,他携妹妹迅速登上那辆不起眼的马车。
车夫轻轻一抖缰绳,马车便汇入清晨往来送货的车流之中,不疾不徐地向西城门驶去。
晨光熹微,积雪的反光刺得人眼睛发涩。
街道两旁,早起的摊贩正在扫雪开张。
楚洛书坐在车内,微微掀开车帘一角,用余光锐利地扫视着前方和城门口的动静。
这辆马车混在诸多运货的板车之间,毫不显眼。
车厢内,楚云舒紧紧裹着一件旧棉毯。
她能听到车外嘈杂的市声、车轮碾过残雪的吱呀声。
马车随着车流缓慢前行,每一次短暂的停顿,都让她的心跟着揪紧一下。
西城门已然在望,兵丁值守,但对这类每日进出无数的送货马车仅是随意扫视。
楚洛书的马车跟着前面几辆送菜的车,几乎未受任何盘问,便平稳地驶出了城门。
出城后,车夫依着吩咐,并未挥鞭急驰,依旧控着缰绳,让马车以不紧不慢的速度沿西山官道前行。直至拐入一条更为偏僻、通往寒山寺的山路,车速才略缓了几分。
山路积雪未消,车轮碾过,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吱呀声。道旁松柏披霜,偶有寒鸦掠空,更显山境清寂。直到那片古刹的轮廓自冬日疏朗的林间隐隐浮现——寺墙斑驳,山门上“寒山寺”三个古朴大字在晨光中静默无言,马车终于缓缓停稳。
“少爷,我们到了。”楚枫的声音从车外传来。
楚洛书闻声,一直紧绷的心弦才真正一松。
他扶着楚枫的手跳下马车,转身对车夫低声嘱咐:“回去告诉廖叔,一切顺利,请他切勿担忧。”
言罢,他整了整衣袍,楚枫上前叩响了山门。
不多时,门吱呀一声开了。
两名身着灰色僧衣的小沙弥合十行礼,声音清稚却沉稳:“更深露重,施主好早。”
楚洛书还了一礼,楚枫已从袖中取出一个素面荷包递了过去:“一点香油钱,不成敬意。不知寺中可还有空房,容我们落脚暂歇?”
小沙弥对视一眼,又看了看他们三人,随即大开寺门,态度更恭谨了几分:“有的,施主请随小僧来。”
楚洛书当先举步,靴子踏在积雪上,发出清脆声响。
寺中已有早起的香客,零星散布,低语轻谈更显庭院肃穆。
三人随小沙弥绕过大雄宝殿,途经几处偏殿,廊下风铃轻响,雪地见新,终于在一处僻静院落前停下。
“近日寺中香客渐多,唯这‘竹西苑’还余几间空房,虽简朴却洁净,还望施主莫嫌。”小沙弥合掌说道。
楚洛书略一扫视院中,青竹覆雪、石径清幽,正是个远离人迹的好处所。
他微微颔首,从袖中取出几颗银瓜子递过:“此地甚好,有劳小师傅。”
稍顿,他又温声道:“另有一事相托。可否请小师傅代为一传话于空落大师?便说……南方太冷,大雁落不了脚。”
小沙弥接过银瓜子,神色如常,只再行一佛礼:“阿弥陀佛,小僧定将话带到。施主舟车劳顿,还请先入内歇息暖身。”
说罢合十一礼,悄然退去。
楚洛书立于院中,望着灰褐色的天空与寺檐积雪,轻轻呵出一口白气。
楚枫低声问:“少爷,此话一去,空落大师……真会明白么?”
楚洛书未立即回答。他静默片刻,才缓缓开口:“若他不明白,我们也不会来此了。”
并未等候太久,院外便传来了不疾不徐的脚步声,踏在积雪上,发出轻微而均匀的声响。
一道清瘦挺拔的身影步入月洞门,来人约莫五十出头,身着十分常见的灰色僧衣。
他面容清癯,眼角虽已刻上细纹,但一双眼睛却澄澈通透,仿佛蕴藏着多年禅修沉淀下的智慧与宁静,此刻正映着雪光,温和地注视着楚洛书。
他步履轻捷沉稳,僧袍下摆随行动微动,流露出几分超脱世俗的飘逸。
他在楚洛书面前站定,单掌竖于胸前,指节修长分明。
唇角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淡然笑意,那笑容里带着看透世事的平和,而看向楚洛书的眼神深处,却藏着一抹难以言喻的、近乎慈爱的柔光。
“天寒地冻,难为施主远来。寺中粗陋,若不嫌弃,便请暂歇。”他的声音平和清朗,如涧水流深,并无苍老之态,却自带一股令人心安的沉静力量,每一个字都说得清晰而沉稳。
楚洛书躬身,执礼甚恭:“冒昧打扰大师清修,实乃情势所迫,万望海涵。”
他的姿态谦逊,但脊背挺直,流露出世家子弟良好的教养与此刻复杂的心绪。
空落大师微微颔首,袍袖轻拂,引他们进入一间洁净的禅房。
室内陈设简单,一桌数椅,一壶清茶,却异常整洁,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与墨香混合的气息,暗示着主人并非寻常僧侣。
室内已有小沙弥悄无声息地奉上刚沏的热茶,白气袅袅,茶香清冽,稍稍驱散了冬日清晨渗入骨髓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