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意稍退,再次躬身,声音却带着一种虚弱却坚定的拒绝:
“陛下隆恩,草民感激涕零,粉身难报。然……”他抬起头,脸上适时的泛起一丝病态的潮红,语气充满了“诚挚”的无奈与“惶恐”,“臣蒲柳之姿,病体沉疴已久,自小便时好时坏,早已多年出不得府门,太医亦言需静心调养,恐非良配,万万不敢耽误公主殿下锦绣年华。”
他言辞恳切,将自己贬低到了尘埃里,全然是一副为公主,为皇家着想、不敢高攀的姿态。
皇帝微微眯起了眼睛,打量着他。眼前的少年脸色苍白,身形更是单薄,确实是一副久病缠身的模样。拒绝得如此干脆,是真如他所言般自惭形秽,还是……另有所图?
御书房内的空气仿佛凝滞了片刻。
皇帝并未立刻发作,只是那目光更深沉了几分,缓缓道:“哦?你这是……要拒绝朕的美意?”
压力无形中骤增。
楚洛书却将腰弯得更低,声音愈发“虚弱”却清晰:“草民万万不敢!草民只是……深知自身卑贱,实不堪匹配金枝玉叶,若因臣之病体致使公主受半分委屈,臣百死莫赎!且草民的这副残躯,恐也时日无多,恳请陛下……体谅臣之惶恐与难处!”
他以退为进,将一切缘由归咎于自身“病弱”“短命”,堵得皇帝一时竟难以强逼。毕竟,强行将一个“病入膏肓”之人指婚给最宠爱的女儿,于情于理,都说不通。
良久,皇帝才意味不明地轻笑了一声,听不出喜怒:“你倒是……为你那未过门的妻子考虑得周全。”
这话似褒实贬,暗藏机锋。
楚洛书只作未觉,依旧保持躬身姿态,一副“草民全是为您和公主着想”的恭顺模样。
“罢了,”皇帝似乎失去了兴致,挥了挥手:“既然你自身如此考量,朕也不便强人所难。今日你也受惊了,早些回府歇着吧。赐婚之事,容后再议。”
“容后再议”四个字,说得轻描淡写,却仿佛悬而未落的铡刀。
“谢陛下体恤!”楚洛书深深一揖,掩去眼底的冰冷寒芒。
他知道,这仅仅是开始。拒绝了皇帝的“好意”,便是公然拂了皇家颜面,必将迎来更多的试探、打压甚至更隐秘的杀机。
但他毫不后悔。
这一世,他宁肯直面狂风暴雨,也绝不再踏入那看似锦绣、实则遍布荆棘与毒药的皇家囚笼半步。
他躬身,一步步退出御书房,背脊挺直,如同孤身走向暴雪的青松。
马车碾过青石板路,辘辘驶离宫门。厚重的朱红宫墙将喧嚣与阴谋暂时隔绝在外,楚洛书靠在车壁上闭目凝神。
御书房中与帝王那场无声的交锋,耗神更甚于真刀真枪,每一个细微的表情,每一句斟酌的话语,都在刀尖上行走。
拒婚,只是第一步。皇帝那句“容后再议”如同悬顶之剑,意味着暂时的安宁之下,涌动着更深、更急的暗流。他必须利用这段宝贵的时间,尽快积蓄力量,拨开迷雾。
一下马车,楚洛书便快步朝武宁侯府走去,衣袂带起微风。“替我更衣,备车,去护国寺。”
“少爷,您刚回来,又才……”楚枫快步跟上,望着公子苍白的侧脸,忧心忡忡。
“正是此时才好。”楚洛书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宫中方才出了事,陛下刚‘体恤’了我,我此刻旧疾复发,提前一日去寺中静养祈福,合情合理。府中诸事,交由二房应付即可。闻溪在书院一时半会儿不会回来,大房只需紧闭门户,任何人以任何理由探视,一概回绝。我一个侯府庶子,这时候称病离去,才是最好。”
眼下他必须先离开京城这个风暴中心,为自己争取一个相对超然且安全的视角。
护国寺,皇家寺院,清静之地,既是绝佳的避风港,也是……一个意想不到的观察点。
低沉浑厚的钟声回荡在山林之间,僧侣诵经之声随之萦绕整座寺庙,檀香沁入晨雾,弥漫流淌,久久不散。
护国寺坐落在京郊西山,楚洛书抵达当日,便以重金捐了长明灯,换来后山独院清居。
他白日或于窗前执卷,或于庭中观竹,一副病体支离、潜心静养的模样。暗地里,心腹家将每日都会向他禀报京中动向。
“公子,田庄与铺面账目混乱,三处管事皆在近两年换成了二夫人娘家远亲,旧账册不翼而飞。”
“继续查,从经手银钱的下级伙计入手,重金撬开他们的嘴。”楚洛书面沉如水。
“宫中仍在严查下毒案,牵扯甚广,皇后震怒。另有一事蹊跷,似有第三方势力也在暗中探查此事,行事诡秘,不似京中路数。”
“江湖人?”楚洛书指尖轻叩桌面:“留意即可,暂勿接触。”
寺中清苦,反而让他心神沉淀。晨钟暮鼓之间,前世戾恨与今生谋划愈发清晰——不仅要仇人血债血偿,更要掌控命运,守护至亲,让武宁侯府真正屹立。这需要极度冷静的谋划,而非仇恨驱动的疯狂。
在寺中“静养”数日后,楚洛书对环境已大致熟悉,这日午后闷热,禅房气闷,他信步走出院外。
后山人迹罕至,阳光透过枝叶投下斑驳光点。他漫无目的走着,任山风拂面,不觉行至放生莲池畔。池中莲叶接天,碧绿欲滴,早荷亭亭玉立,风送清香。
正欲小坐,一阵清朗平和的讲经声随风飘来。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韵律从容。循声望去,对岸敞轩内,二三十位年轻僧人正凝神聆听一位灰衣僧人讲法。
主讲僧人极其年轻,眉目疏淡,气质沉静出尘。所讲并非照本宣科,而是深入浅出,以日常譬喻阐释精微佛法。
“……‘心无挂碍’,非心如死灰,而是如镜照物,物来则现,物去则空。不因过往懊悔,不因未来忧虑,此心常得自在……”
楚洛书本是随意听听,却渐渐凝神。这话,竟似为他而言!重生以来,他无时无刻不被前世记忆所困,对未来谋划步步惊心,何尝不是“挂碍”深重?
那僧人继续道:“执着于空,本身亦是执着。用力拂拭欲令镜明,反添痕迹。不如放下拂拭之心,尘垢虽在,镜体自明。”
柳荫下,楚洛书心中剧震,这年轻僧人所言,句句通透犀利!他仿佛被说中心事,又似被点醒关窍。直至讲经结束,众僧散去,那灰衣僧人起身欲离,他才回过神来,下意识快步绕过莲池上前。
楚洛书在通往藏经阁的小径前拦住了去路,执礼甚恭:“大师请留步。在下楚洛书,敢问法师尊号。”
沈星然手持佛珠,还了一个佛礼:“小僧免尊,号寂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