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是一张网,一张看不见、摸不着的网。
这张网没有中心,但每一个节点都连接着无数人的命运。青龙会,就是这张网上最沉默,也最致命的蜘蛛。他们从不站在阳光下,却能操纵阳光下的每一道影子。
此刻,一张用黑沉香木制成的长桌旁,连影子都显得格外凝重。桌上没有酒,没有菜,只有一卷摊开的黑色丝帛。丝帛上,用银线绣着一个名字:林玄。
名字之下,是此人近期的所有动向。从何时初现江湖,到卷入绣花大盗案的边缘;从与陆小凤共破金鹏王朝之谜,到在保定城外与李寻欢煮酒。桩桩件件,都记录得清晰无比,仿佛有一双无形的眼睛,始终跟随着他。
最终的记录,停留在兵器谱上那惊心动魄的一战。
“硬撼上官金虹,虽重伤,却为其败亡创造了唯一的契机。”一个沙哑的声音在幽暗中响起,仿佛生锈的铁器在摩擦,“此人的武功路数,刚猛直接,根基之厚,匪夷所思。但他最可怕的,不是力量。”
“是他的存在本身。”另一个声音接了下去,清冷如冰,“他像一块投入死水中的巨石,不属于这片江湖,却搅乱了所有的涟漪。他是一个变数,一个无法被预测,也无法被掌控的变数。”
沉默在蔓延。
许久,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龙首的意思是,规束。”
“规束?”清冷的声音里带了一丝疑问。
“不错。若不能为我所用,便毁其心志,断其根基,让他成为一个空有力量的废人。一个……听话的傀儡。”沙哑的声音顿了顿,说出了一个代号,“此事,交由十二月堂的‘卯月堂主’。”
清冷的声音微微一滞。卯月堂主,代号“幻龙”。
在青龙会,这是一个比顶级杀手更令人畏惧的名字。幻龙的武功并非顶尖,甚至在堂主之中也排不进前列。但他从不杀人,他只诛心。他能制造出最真实的幻境,勾出一个人内心最深处的恐惧、最脆弱的悔恨、最偏执的欲望,然后将之千百倍地放大,直到对方的信念与意志被彻底碾碎,从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变成一具行尸走肉的空壳。
“幻龙出手,需要一个引子。”
“引子……已经在动了。”沙哑的声音里,透出一丝毫无温度的漠然,“‘千面’,会把他带到该去的地方。”
一缕残阳,从破旧的窗棂间斜斜地照进来,在满是灰尘的空气中,拉出一条长长的光带。
林玄盘膝坐在硬板床上,双目紧闭。他的脸色依旧有些苍白,胸口的衣衫下,可以看见层层叠叠的绷带。与上官金虹的一战,他虽然凭着一股“宁为直折,不为曲全”的刚猛拳意硬撼龙凤双环,但也付出了经脉重创的代价。
此刻,他没有运功疗伤,真气早已如江河般,自行在体内奔流,修复着创伤。他只是在静静地“看”。
看的不是眼前,而是内心。
他看到了李寻欢掷出飞刀的那一瞬间。那一刻,李寻欢整个人都仿佛燃烧了起来,他所有的情感、信念、痛苦与爱,都凝聚在了那薄薄的一片刀锋之上。那不是一柄刀,那是李寻欢的灵魂。
原来,这才是这个世界武学的真谛。
当“气”的修炼达到极致,意志与信念,便成了新的战场。“信”,本身就是一种力量。
房门被“吱呀”一声轻轻推开,没有带起一丝风。
叶玲珑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走了进来。她换上了一身朴素的青色布裙,洗去了所有铅华,像个邻家的小妹。但她走路的姿势,轻盈得如同一只踏雪无痕的猫,暴露了她的身份。
“你的伤,好些了么?”她将药碗放在桌上,声音轻柔。
林玄睁开眼,目光清澈如洗。他看着她,点了点头:“多谢。已无大碍。”
叶玲珑的心,没来由地一跳。
她见过太多男人的眼神,贪婪的、欲望的、猜忌的、警惕的……唯独没有见过这样纯粹的。这双眼睛里,只有对武道的执着,和对世界的探寻。他就像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坚硬,纯粹,却又温润。
而她的任务,就是要将这块璞玉,引入一个能将它彻底腐蚀、玷污的泥潭。
“你不能再待在这里了。”叶玲珑垂下眼帘,避开他的目光,纤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碗沿,“上官金虹虽然死了,但金钱帮树大根深,他的旧部已经放出话来,要为他报仇。他们找不到李寻欢,就一定会来找你。”
林玄沉默了片刻,问道:“你有什么打算?”
“我知道一个地方,”叶玲珑的声音压得更低,仿佛在分享一个秘密,“在城南三十里外的‘听雨谷’,那里很偏僻,只有一个哑巴老花匠住在里面。我们可以去那里暂避一时,等你伤势痊愈。”
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蜜糖的毒药,从她唇间吐出。
她的内心,却在经历着一场无声的煎熬。一边是青龙会冰冷无情的命令,是她从小到大赖以生存的铁律,违抗的下场,比死更可怕。另一边,是眼前这个男人。他与她所认识的江湖截然不同。他不懂阴谋,不善伪装,但他那颗武道之心,却比任何人都要真诚,都要炽热。
她奉命接近他,本以为他只是一股需要被驯服的蛮力。可几次接触下来,她却发现,自己那颗早已在黑暗中变得冰冷坚硬的心,竟被他身上那股纯粹的光芒,照出了一丝裂痕。
组织对“幻龙”的描述在她脑中回响——“摧毁一个人的武道之心”。
她看着林玄,忽然觉得,摧毁这样一颗心,是一种无法饶恕的罪孽。
“好。”林玄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他站起身,拿起桌上的药一饮而尽,眉头都未曾皱一下。
“你不怀疑我?”叶玲珑下意识地问出口,随即又后悔了。
林玄看着她,眼神坦然:“为什么要怀疑?你救了我。”
简单的一句话,像一柄重锤,狠狠地砸在了叶玲珑的心上。她忽然感到一阵窒息。他不是看不穿谎言,他只是选择相信。在这种极致的坦诚面前,她所有的伪装和心计,都显得那么可笑和卑劣。
她不敢再看他的眼睛,转身低声道:“那……我们现在就走吧,迟则生变。”
她率先推开门,走入已渐渐被暮色笼罩的院子。林玄跟在她身后,脚步沉稳。
叶玲珑能感觉到身后那道平静而坚定的气息,像一座山。她的手在袖中微微颤抖,指甲深深地掐进了掌心,却感觉不到一丝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