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八,阴山军堡的清晨是在一阵清脆的马蹄声中开始的。
豆子和小六并骑冲进关口,马背上驮着大包小包,身后跟着长长一列车队——三十多辆大车,每辆车都装得满满当当,用油布盖着,车轮碾过关前石板路,发出沉闷的辘辘声。
“让让!都让让!”豆子扯着嗓子喊,脸上全是汗,但眼睛亮得吓人,“廖主簿让送的第二批粮草药材到了!”
关墙上守夜的士卒探出头来看,有人吹了声口哨:“嚯!这么多!”
车队在关内空地上停下。廖文清从打头那辆车的车辕上跳下来,拍了拍身上的灰。这主簿穿了一身半旧的青布袍,袖口磨得发白,但精神头足,看见闻声走来的韩迁和周槐,老远就拱手:“韩长史!周司马!”
“廖主簿辛苦了。”韩迁迎上去,看着这满满当当的车队,“这些都是……”
“粮草五百石,药材二十车,布匹五十匹,还有盐、铁、农具。”廖文清喘了口气,从怀里掏出单子递过去,“另外,将军婚礼要用的红绸、喜烛、酒肉,都备齐了。哦对,还有百姓凑份子送的贺礼——十头猪、二十只羊、鸡蛋两百个、干果五筐,拦都拦不住!”
周槐接过单子翻看,越看眼睛越亮:“好!好!这下物资宽裕了!”
正说着,陈骤从将军府走出来。他刚晨练完,身上还带着汗,看见车队,也愣了一下:“这么快?”
廖文清赶紧上前行礼:“将军!平皋那边听说野狐岭大捷,百姓干劲足,三天就凑齐了这批物资。我连夜押送,就怕误了事。”
陈骤走到一辆车前,掀开油布一角。下面是码得整整齐齐的粮食口袋,袋口用麻绳扎得严实。又掀开另一辆,是成捆的药材,散发着淡淡的苦香。
“路上没出岔子吧?”他问。
“没有!”廖文清说,“冯校尉派了五十骑兵一路护送,安全得很。就是昨儿路过黑水河,看见慕容部的人在那边放牧,秃发贺还派人送了十张羊皮当贺礼,说是给将军大婚添彩。”
陈骤点点头:“羊皮收下,回赠二十斤盐。互市那边如何?”
“顺利!”廖文清脸上露出笑意,“初一那天,慕容部来了两百多人,带了皮毛、马匹、奶制品。咱们的盐、铁、布匹换得精光。有几个慕容部老人,拿着换来的铁锅,当场就哭了——说十年没见着新锅了。”
陈骤沉默片刻:“互市要长久办下去。告诉秃发贺,下个月初一,再加十车粮食。”
“明白!”
众人正说着话,火头军那边已经闻讯赶来。朱老六带着王小栓和几个帮厨,围着那十头猪二十只羊转圈,眼睛放光。
“将军!”朱老六搓着手,“这猪肥!羊也壮!婚宴的硬菜有了!”
陈骤看了他一眼:“婚宴从简,别铺张。”
“知道知道!”朱老六连连点头,“但总得有几个硬菜不是?我保证,不浪费,剩下的肉做成肉干,给各营加餐!”
陈骤没再说什么,算是默许了。
车队开始卸货。粮草入库,药材送医营,布匹盐铁入仓。婚礼用的红绸、喜烛、酒肉单独堆放在将军府旁的空屋里,豆子和小六负责清点登记。
陈骤看着忙碌的人群,心里踏实了些。北疆刚打完仗,最缺的就是物资。这批东西到了,军心民心都能稳一稳。
“将军,”周槐凑过来低声道,“洛阳那边有信了。”
两人走回将军府前厅。周槐从怀里掏出一封公文,印着兵部的朱红大印。
“北庭都护府的建制,兵部批了。”周槐展开公文,“设大都护一人,正三品,由您兼任。长史、司马各一,录事参军二人,功、仓、户、兵、法、士六曹,各曹主事一人,吏员若干。每年拨钱粮……比咱们报的少了三成。”
陈骤接过公文,扫了一眼:“少了三成?”
“户部说国库吃紧。”周槐苦笑,“但答应从北疆今年的税赋里留五成自用,算是补偿。”
陈骤把公文扔在桌上:“卢杞的手笔。”
“是。”周槐点头,“他卡了户部的拨款,但又不敢完全驳了兵部的面子,所以用留税自用的法子——既显得他体恤边关,又实际削减了咱们的财力。”
“无妨。”陈骤摆摆手,“北疆本就不指望朝廷那点钱。互市一开,商税就能补上缺口。你去拟个告示,北庭都护府三日后正式挂牌。各曹主事的人选,你和韩迁定,报给我看。”
“是。”
周槐退下后,陈骤独自站在厅里,看着窗外。豆子和小六还在清点婚礼用品,两个年轻人一边记数一边说笑,脸上是单纯的快乐。
“将军。”
苏婉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她今天换了件干净的浅蓝布裙,头发梳得整齐,手里提着药箱。
“去伤兵营?”陈骤问。
“嗯。”苏婉点头,“熊霸今天能自己走路了,耿石的手也能动了。我去看看。”
陈骤想了想:“我跟你一起去。”
两人并肩走出将军府。路上遇到王二狗正带着一队新兵跑步训练,新兵们个个满头大汗,但没人掉队。
“将军!苏医官!”王二狗停下敬礼。
“练得怎么样?”陈骤问。
“还行!”王二狗咧嘴,“就是有几个新兵蛋子吃不了苦,夜里偷偷哭鼻子。被我逮着了,加练了五里跑!”
陈骤拍拍他肩膀:“严点好,但也要注意分寸。”
“明白!”
继续往前走,经过匠作营时,里面叮叮当当响得热闹。金不换和李莽正围着一架新造的单兵弩炮讨论,旁边堆着十几架半成品。
“将军!”金不换看见陈骤,举着弩炮跑过来,“您看!改进了!射程加到四十步,能连发五矢了!”
陈骤接过弩炮,掂了掂,比上次那个沉了些,但结构更精巧。他试着拉弦——牛皮筋绷得紧,但用巧劲能拉开。
“试射过么?”
“试了!”李莽从旁边走过来,左袖空荡荡的,但右手很稳,“四十步内能穿透皮甲,三十步内能射穿两层。”
陈骤点头:“好。先造一百架,配给各营斥候队。”
“是!”金不换乐呵呵地抱着弩炮回去了。
走到伤兵营时,熊霸果然在院里慢慢走动。这汉子腰上还缠着绷带,但已经能自己站直了。看见陈骤,他咧嘴笑:“将军!”
“能走了?”
“能!”熊霸拍了拍腰,“苏医官说再养半个月,就能跑能跳!”
陈骤打量他:“真养好了,想干什么?”
熊霸毫不犹豫:“回霆击营!带兵!”
“行。”陈骤点头,“但先做副尉,带新兵。等完全恢复了,前锋都还给你。”
熊霸眼睛亮了,重重点头。
耿石坐在屋檐下的凳子上,左手还吊着,但右手已经能活动了。看见陈骤,他想起身,被陈骤按住。
“手怎么样?”
“能动了。”耿石抬起右手,握了握拳,“就是没力气,拿不了刀。”
“拿不了刀,就拿笔。”陈骤说,“新兵营缺教头,你去。把你那些战场上的经验,教给新兵。”
耿石沉默片刻,缓缓点头:“好。”
从伤兵营出来,日头已经升得老高。陈骤和苏婉走在回将军府的路上,两人都没说话,但气氛很安静。
“婚礼……”苏婉忽然开口,“廖主簿说都准备好了。”
“嗯。”陈骤点头,“日子定在六月二十,只剩两天了。”
苏婉顿了顿:“我有点……紧张。”
陈骤侧头看她。苏婉脸上没什么表情,但手指不自觉地绞着衣角——这是她紧张时的小动作。
“紧张什么?”陈骤问。
“不知道。”苏婉摇头,“就是……没经历过。”
陈骤笑了:“我也没经历过。”
两人对视一眼,都笑了。笑声不大,但很轻松。
回到将军府时,廖文清已经在前厅等着了。他手里拿着份清单,见陈骤进来,赶紧递上。
“将军,婚宴的菜单您看看。八个热菜,四个凉菜,两个汤。主食是米饭和馍。酒是平皋老酒坊酿的高粱酒,管够但不上头。”
陈骤接过清单扫了一眼:红烧肉、炖羊肉、烧鸡、蒸鱼……确实是从简了,但该有的都有。
“可以。”他把清单还回去,“宾客那边……”
“都通知了。”廖文清说,“各营主将、都尉以上军官、平皋几位乡老,还有慕容部秃发贺也回了信,说他派儿子带贺礼来。洛阳英国公府的贺礼今早也到了,是两匹河西良驹,已经送马场了。”
陈骤点头:“英国公有心了。”
正说着,老猫从外面快步走进来,脸色有些凝重。
“将军,有情况。”
陈骤示意廖文清先退下,这才问:“说。”
“浑邪王在狼居胥山收拢残部,已经聚了快三千人。”老猫压低声音,“而且……他在联络西面几个小部落,像是要结盟。”
“哪几个部落?”
“白狼部、黑水部、苍鹰部。”老猫报出名字,“都是几百人的小部落,但骁勇善战。浑邪王许诺,只要跟他结盟,打下草场平分。”
陈骤皱眉:“消息可靠?”
“可靠。”老猫点头,“我们埋在浑邪部的内线传出来的。而且……浑邪王还派了使者去联络突厥人。”
“突厥?”陈骤眼神一凛。
“是。”老猫声音更低了,“突厥王庭在西面三千里外,轻易不会插手草原事务。但浑邪王如果肯献上厚礼,说不定……”
陈骤沉默。突厥是草原西面的庞然大物,拥兵十万,如果真被浑邪王说动,北疆的麻烦就大了。
“继续盯着。”他最终说,“另外,派人去接触白狼部那几个小部落。告诉他们,只要不跟浑邪王结盟,晋朝可以给他们互市资格,盐铁布匹平价交换。”
“明白。”
老猫退下后,陈骤独自站在厅里,看着窗外。婚期在即,草原的威胁却又悄然逼近,现在,先办婚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