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六,天还没亮透,阴山军堡里已经忙开了。
火头军营地最先冒出炊烟。朱老六系着油腻腻的围裙,指挥着十几个帮厨往五口大铁锅里倒米。锅里水刚滚,米粒在沸水里翻滚,渐渐熬成稠粥。旁边另一口锅里炖着马肉——是从老弱战马里挑出来宰杀的,肉粗,但炖烂了也能下肚。
“盐!盐放够!”朱老六扯着嗓子喊,“今儿个新兵营开训,得吃饱!”
王小栓抱着一筐刚洗好的野菜跑过来,喘着气说:“六叔,菜不够啊,这么多人……”
“不够就多放肉!”朱老六挥着大勺,“将军说了,新兵头一个月,饭食管饱!去,把昨儿缴获的那些干菜也泡上!”
营地里炊烟袅袅,饭香混着晨雾飘开。远处校场上,已经传来了操练的号子声。
王二狗站在校场北侧的高台上,手里攥着根新削的教鞭。他面前是刚补入陷阵营的三百新兵,年纪都在十八到二十五之间,个子有高有矮,但眼神大多还带着稚嫩和茫然。
“都听好了!”王二狗扯开嗓子,“我是陷军营都尉王二狗!从今天起,带你们这些新兵蛋子!第一条规矩——令行禁止!我说往东,你不能往西!我说冲锋,你不能后退!”
新兵们站得笔直,但有人肩膀还松着,有人眼神乱瞟。
王二狗跳下高台,走到队列前,教鞭点在一个略显瘦弱的年轻人胸口:“你!叫什么?”
“报、报告都尉!小的叫李四儿!”
“哪来的?”
“平……平皋!”
“为什么当兵?”
李四儿咽了口唾沫:“家里地少,当兵……有饭吃,还能挣军饷……”
“实话!”王二狗拍拍他肩膀,“但记住了,当兵不光为吃饭!是为了让你爹娘、你兄弟姐妹,能在平皋安稳种地!是为了让浑邪部的狼崽子不敢再南下一步!”
他转身,扫视所有人:“你们当中,有家里挨过草原骑兵抢的,有亲人死在边境冲突的。现在告诉你们——那样的日子,过去了!为什么?因为我们这些老兵,用命给你们打出了太平!”
新兵队列里,不少人的眼神渐渐凝聚。
“但太平不是白来的!”王二狗提高声音,“得有人守!你们现在就是守太平的人!训练苦,打仗险,但这是你们的本分!听明白没有?!”
“明白!”三百人齐声吼,声浪震得校场边树上的鸟都飞走了。
“好!”王二狗满意地点头,“现在,第一课——站!”
他亲自示范,两腿分开与肩同宽,腰背挺直,目视前方。新兵们跟着学,有人晃,有人歪,教鞭立刻点到身上纠正。
校场另一头,赵破虏正在训练飞羽营的新弓手。五十个年轻人,每人手里拿着把训练用的软弓,箭靶设在三十步外。
“弓要稳!臂要直!”赵破虏的声音比王二狗温和些,但同样严厉,“瞄准靶心,不是瞄天!你们现在拉的软弓,等练好了,换硬弓!硬弓练好了,换弩!将来上了战场,五十步内要射中敌人眼睛,七十步内要射中胸口!做不到,就是给敌人送箭!”
一个年轻弓手松弦,箭歪歪斜斜飞出去,扎在靶子边缘。
赵破虏走过去,没骂,只是问:“刚才想什么了?”
“报、报告校尉……小的紧张……”
“战场上更紧张。”赵破虏拿过他的弓,“敌人骑兵冲过来,马蹄声像打雷,你会更紧张。但那时候,你手一抖,死的可能就是身后的同袍。”
他搭箭,拉弓,松弦——箭“嗖”地飞出,正中靶心。
“练。”赵破虏把弓还给他,“练到不紧张为止。”
校场上的操练声此起彼伏。而在将军府前厅,又是另一番忙碌景象。
韩迁面前摊着厚厚的册簿,周槐在旁边快速拨着算盘。两人从清晨忙到现在,连口水都没顾上喝。
“破军营战死三百二十一,需补三百二十一。”韩迁念着数字,“陷军营战死二百八十九,补二百八十九。朔风营、疾风骑各补一百……总计需补新兵一千二百人。”
“新兵营现有一千五百人。”周槐停下算盘,“够补。但训练至少得三个月,这期间各营缺额怎么办?”
“从辅兵队里挑老卒暂补。”韩迁说,“等新兵练出来了,再替换。”
周槐点头,在册子上记下。窗外传来校场上的操练声,他抬头看了一眼:“王二狗和赵破虏倒是上心。”
“他俩都是从底层爬上来的,懂带兵。”韩迁合上册子,“抚恤发放那边如何了?”
“已发八成。”周槐从另一堆文书里抽出一本,“还剩四百多户家在外州,已派人护送抚恤银两前往。重伤弟兄的安置……平皋矿场收了三十五人,工坊收了二十二人,城内安排了四十七个守夜、巡更的闲职。剩下的,韩长史您看——”
他递过一份名单,上面是十几个重伤致残的老兵,大多四十往上了,除了打仗,不会别的。
韩迁看了半晌,叹了口气:“这些人……安排到各军堡做门房、仓管吧。活不重,月钱照发,也算有个着落。”
“是。”
两人正说着,陈骤走进来。他刚巡视完校场和匠作营,身上还带着晨露。
“将军。”两人起身。
“坐。”陈骤摆摆手,自己走到地图前,“整编进度如何?”
“各营缺额已从新兵营抽调补足,辅兵队的老卒暂代正兵。”韩迁汇报,“训练由王二狗、赵破虏总领,刘三儿、石锁等新晋军官协理。按计划,三个月后新兵可成军。”
陈骤点头,看向周槐:“抚恤呢?”
“九成已发放到位。”周槐说,“重伤弟兄的安置基本妥当,只剩几个老卒……韩长史刚定了,安排到各军堡做门房仓管。”
“可以。”陈骤顿了顿,“另外,从我的俸禄里支一笔钱,在阴山脚下建个‘荣军庄’。房子不用大,一院三间,给那些无家可归的老卒住。地嘛……从军屯田里划出五十亩,让他们自己种点菜,养点鸡。”
韩迁和周槐对视一眼,都有些动容。
“将军仁义。”周槐低声道。
“谈不上仁义。”陈骤摇头,“只是不能让流血的弟兄再流泪。这事你俩抓紧办,入冬前得把房子盖起来。”
“明白。”
正说着,金不换兴冲冲跑进来,手里拿着个古怪的玩意儿——像个小型的投石机,但只有手臂长,用木头和牛皮筋做成。
“将军!您看这个!”
陈骤接过,掂了掂:“这是什么?”
“单兵弩炮!”金不换眼睛发亮,“我用缴获的狼筋和硬木做的,能射三十步!虽然射程不如大弩,但一个人就能用,装填快,能连发三矢!”
他示范着上弦——牛皮筋拉满,扣上机括,放上一支短矢,然后扣动扳机。
“嗖”的一声,短矢扎进厅柱,入木半寸。
陈骤眼睛亮了:“能造多少?”
“材料够的话,一个月能出两百架!”金不换说,“就是费工时,得专门安排匠人。”
“需要多少人?”
“至少二十个熟练木匠,十个皮匠。”
“准了。”陈骤立刻道,“栓子,给金不换开条子,匠作营需要的人手材料,优先调配。”
“是!”栓子赶紧记下。
金不换乐得合不拢嘴,抱着他那小弩炮又跑了。韩迁看着他的背影,苦笑道:“这老金,一说到造东西,比娶媳妇还高兴。”
周槐也笑:“但确实有本事。李莽跟他搭档,两人一个敢想,一个敢做,匠作营这几个月弄出的新玩意儿,比过去三年都多。”
正聊着,前院传来一阵喧哗。陈骤皱眉走出去,看见窦通正扯着嗓子跟李敢争什么,两人身后各站着一队兵。
“怎么回事?”陈骤问。
窦通抢先开口:“将军!射声营的人占了我们霆击营的校场!说要在那儿练箭!”
李敢冷静道:“将军,北校场正在整修,射声营临时借用南校场半日,已跟韩长史报备过。窦校尉不肯让,非要赶我们走。”
陈骤看向窦通:“有这事?”
窦通梗着脖子:“那是我们霆击营惯用的校场!他们射声营凭什么占?”
“就凭北校场在整修。”陈骤板起脸,“都是晋军,分什么你的我的?窦通,带着你的人,去帮射声营立靶子。立完了,一边看着,学学人家怎么练箭。”
窦通瞪大眼睛:“将军!我们霆击营是重步兵,学射箭干什么——”
“战场上箭从哪儿来?从天上!”陈骤打断他,“你不懂箭,怎么躲箭?怎么在箭雨中冲锋?让你学你就学,哪来那么多废话!”
窦通被噎得说不出话,最终蔫蔫地应了声:“是……”
李敢抱拳:“谢将军。”
“抓紧练。”陈骤说,“下午校场还给霆击营。”
“明白。”
两人各自带人去了。陈骤摇摇头,对身边的韩迁说:“看见没,仗打完了,这些浑小子又开始闹腾了。”
“闹腾点好。”韩迁笑道,“说明精力旺盛,士气足。”
回到厅里,陈骤继续处理文书。栓子递上一封信:“将军,洛阳英国公府送来的。”
陈骤拆开。徐莽在信里说,卢杞串联的弹劾奏折已在朝议上递出,但皇帝留中不发,显然在观望。另外,北庭都护府的建制公文已通过兵部审议,只等吏部用印。最后附了句:婚礼贺礼已上路,是两匹河西良驹,望笑纳。
陈骤把信折好。留中不发,是皇帝惯用的手段——既不驳卢杞的面子,也不伤他陈骤的根基,等着看北疆后续表现。
“栓子,”他抬头,“给英国公回信,就说贺礼收到了,多谢。另外……告诉他,北疆安稳,让他放心。”
“是。”
处理完这些,日头已经爬过中天。陈骤起身,再次走出将军府。
校场上,新兵们还在苦练。王二狗的声音已经嘶哑,但依旧在吼;赵破虏亲自给每个弓手调整姿势;刘三儿带着一队新兵练长矛突刺,动作整齐划一;石锁在另一头教盾牌格挡,他那面训练用的木盾比别人的都大一号。
匠作营里叮叮当当响个不停,金不换和李莽正围着那架单兵弩炮讨论改进方案。伤兵营那边安静些,苏婉带着医护兵在给伤员换药,熊霸拄着拐杖在院里慢慢走动,耿石坐在门口晒太阳,看新兵操练。
关墙上,哨兵挺立如松。那面金狼旗在午后的风里飘着,旁边“晋”字大旗和慕容部的认旗也在风中猎猎作响。
陈骤站在将军府前的高台上,看了很久。
整军,重建,抚恤,练兵……一件件事,千头万绪。
但都在往前推进。
他转身,走回府里。
下午还有军事会议,要定北疆防务的调整方案。晚上要审阅都护府的建制文书。明天要去平皋巡视,看看廖文清那边的民生恢复得如何。
将军的路,没有闲时。
但看着这一切慢慢走上正轨,他心里踏实。
至少,这个夏天,北疆的百姓和士卒,能过个安稳日子了。
他深吸口气,迈步走进前厅。
那里,还有堆积如山的文书等着他批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