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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骤把长矛递给亲兵,换上了惯用的横刀。休战时分,一个将军成天扛着丈八长矛到处走,确实不像话。刀鞘磕在铁甲护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沿着刚清理出来的小路,往战场深处走。

清晨的露水还没散尽,草叶上挂着的血珠混着水汽,踩上去湿漉漉的。几个亲卫营的士卒正在挖坑,不是埋人,是挖深坑集中处理那些已经发臭的狼卫尸体。铲子插进土里,带起的除了泥土,还有蛆虫。

“将军。”一个年轻伍长停下手里的活,行礼。

陈骤摆摆手,示意他们继续。他走到坑边,往下看了一眼。坑底已经堆了十几具尸体,大多残缺不全,伤口处白花花的蛆在蠕动。气味冲得人眼睛发酸。

“撒石灰了么?”他问。

“撒了,一层尸体一层石灰。”伍长抹了把汗,“金不换大人昨天送来二十车,说防瘟。”

陈骤点点头,继续往前走。

战场太大,清理工作得干上好几天。晋军士卒们以队为单位,分片负责。有人翻检尸体,收集还能用的兵器甲胄;有人搬运战利品,堆到指定的空地;更多的是在挖坑——埋自己人的坑要深,要整齐,要立木牌;埋敌人的坑就随便些,只要够深,别让野狗刨出来就行。

他走到一处相对干净的坡地,这里已经立起了几十个新坟。木牌是临时砍的,字迹歪歪扭扭,但能看清名字和所属营队。

王二狗正蹲在一个坟前,往土里插三炷香。香是战场上找来的,不知道哪个狼卫身上带的,闻着有股怪味,但总比没有强。

“第几个了?”陈骤走过去。

王二狗没回头,声音闷闷的:“第七个。都是我们队的老弟兄。”他顿了顿,“刘栓儿那小子,昨天还跟我说打完仗要回家娶媳妇……现在躺这儿了。”

陈骤没说话,只是拍了拍他的肩。

两人沉默地站了一会儿。远处传来火头军的吆喝声,该吃早饭了。但坟前这炷香得烧完,这是规矩——给战死的弟兄送行,不能半途而废。

香烧到一半时,栓子小跑着过来。

“将军,各营主将在中军帐候着了。”

陈骤点点头,又看了眼那些新坟,转身离开。

中军帐是临时搭的,用的就是浑邪王那顶金狼大帐的料子。帐顶的金狼图案被割掉了,留下个难看的窟窿,但布料厚实,能遮阳。

帐里已经站满了人。

大牛光着膀子,身上的伤口涂了药,看着花花绿绿的。岳斌换了件干净些的皮甲,但脸色依旧冷峻。胡茬脸上那道疤已经结痂,暗红色的痂皮像条蜈蚣趴在脸上。张嵩最整齐,甲胄都擦过了,只是眼圈发黑,显然一夜没睡。

窦通和李敢也在,这两人是连夜从阴山赶来的,风尘仆仆。冯一刀吊着胳膊坐在角落,闭目养神。白玉堂靠着帐柱,手里把玩着剑柄的穗子。

陈骤走到主位,没坐,只是拄着横刀扫视众人。

“都到齐了。”他开口,声音不大,但帐里立刻安静下来,“先说伤亡。”

他看向栓子。这文书赶紧翻开册子,清了清嗓子:“破军营,战死三百二十一,重伤一百七十四,轻伤不计;陷军营,战死二百八十九,重伤一百零三;朔风营,战死八十七,重伤二十三;疾风骑,战死五十六,重伤十九;霆击营留守未参战,无伤亡;射声营留守未参战,无伤亡;亲卫营,战死四十二,重伤二十八;冯校尉所率敌后袭扰部队,战死一百一十七,重伤三十四。”

每报一个数字,帐里的空气就沉一分。

“总计,”栓子合上册子,“我军战死两千三百四十七人,重伤一千零九十六人。”

死伤近四千。

帐内死寂。虽然都知道这一仗打得惨,但听到具体数字,心头还是像被重锤砸了一下。

“歼敌呢?”陈骤问。

栓子翻开另一本册子:“初步统计,野狐岭主战场歼敌约一万八千,俘虏一千二百余;胡校尉、张校尉追击斩首五千三百,俘虏两千;冯校尉部斩首四百余;窦校尉、李校尉清扫战场斩首一千二百,俘虏三百。总计……歼敌约两万五千,俘虏三千五百余。”

数字很漂亮。

但没人欢呼。

“俘虏里,”陈骤继续问,“有分等级么?”

“分了。”栓子说,“普通士卒两千八百,小头目一百七十,百夫长以上四十三,千夫长七个。还有……浑邪王左贤王兀立汗,浑邪王次子哈尔巴拉。”

帐里终于有了点骚动。

抓住左贤王和王子,这是大功。按晋军军制,擒获这等身份的敌酋,主将和具体执行者都能连升三级,赏金千两。

但陈骤脸上没什么表情。

“战利品?”

“战马五千三百匹,其中完好可用者四千七百匹;弯刀、骨朵、弓箭等兵器两万余件;皮甲三千余副,铁甲片五百余斤;金银器皿、珠宝、皮毛等财物,尚未清点完毕。”

陈骤点点头,看向众人:“都听到了?”

众人齐声:“听到了。”

“仗打完了,但事没完。”陈骤说,“第一,抚恤。战死弟兄的抚恤金,按三倍发。重伤致残的,按两倍发,并安排后续生计——愿意留在军中的,去匠作营、后勤营;想回家的,发安家费,地方官府必须妥善安置。”

“第二,赏功。各营按斩首、俘获、破阵之功,三日内报上名单。该升官的升官,该赏银的赏银,不许克扣,不许冒领。”

“第三,休整。今日起,各营分批撤回阴山。陷军营留五百人守孤云岭山口,朔风营、疾风骑各留五百骑巡防,其余人五日内全部撤回。”

他顿了顿:“有问题么?”

大牛第一个开口:“将军,抚恤金三倍……朝廷能给批么?”

“我去要。”陈骤说,“要不来,从我的俸禄里扣,从战利品里出。总之,一文钱不能少。”

岳斌第二个问:“俘虏三千五百,怎么处置?”

“百夫长以上,押送洛阳,由朝廷发落。普通士卒……”陈略思考片刻,“愿意归附的,打散编入各营辅兵队,严加看管。不愿意的,送去平皋矿场做工,三年后释放。”

胡茬摸了摸脸上的疤:“将军,那些浑邪王的妃子……”

“我说过了。”陈骤看向他,“单独安置,给饭吃,不准骚扰。等北疆稳定了,送她们回去。”

胡茬还想说什么,但被陈骤的眼神压回去了。

“还有事么?”陈骤问。

帐内沉默片刻,窦通突然站起来:“将军!霆击营这次没赶上主战,弟兄们心里憋屈!下次有仗,得让我们打头阵!”

陈骤看着他,突然笑了:“行,下次让你打头阵。但现在,你给我老实撤回阴山,协助韩长史整防。”

“是!”窦通咧着嘴坐下。

“散了吧。”陈骤摆摆手,“各营主将留下,其他人去忙。”

众人陆续退出。最后帐里只剩陈骤和几个核心将领:大牛、岳斌、胡茬、张嵩、白玉堂,还有站在角落记录会议的栓子。

陈骤这才坐下,揉了揉眉心。

“接下来一个月,有几件事要办。”他说,“第一,整军。各营都要补充兵员,新兵训练由王二狗、赵破虏负责。第二,防务。阴山至野狐岭一线,要重建烽燧、哨所,这事韩迁和周槐会操办。第三……”

他看向众人:“我和苏婉的婚礼。”

帐内安静了一瞬,然后大牛第一个咧嘴笑了:“将军,这事包在我身上!婚宴的酒肉,我让火头军备足了!”

“从简。”陈骤说,“就在阴山军堡办,请些老弟兄,简单吃顿饭就行。”

“那不行!”胡茬也来了劲,“将军大婚,怎么能从简?至少得摆三天流水席!”

“我说从简就从简。”陈骤瞪了他一眼,“现在北疆刚打完仗,百废待兴,铺张浪费像什么话?”

胡茬缩缩脖子,不说话了。

岳斌开口:“婚礼安保,我来安排。”

“嗯。”陈骤点头,“老猫那边也会配合。卢杞那帮人不会善罢甘休,得防着。”

提到卢杞,帐内气氛又沉了沉。

“第四件事,”陈骤继续说,“朝廷那边。仗打赢了,封赏会下来,但麻烦也会来。周槐已经整理了赵崇与浑邪部勾结的证据,我会派人送回洛阳。但光靠这个不够,我们得在朝中有人。”

他看向张嵩:“你心思细,回洛阳后,多和英国公走动。朝中有什么风吹草动,及时传信。”

张嵩抱拳:“末将领命。”

“大牛、岳斌,你们俩坐镇北疆。”陈骤说,“胡茬的骑兵要扩编,至少加到三千骑。草原上的仗,以后还得靠骑兵。”

“明白!”

陈骤又交代了几句,这才让众人散去。

帐里只剩他一人时,他长舒了口气,靠在椅背上。仗打完了,可接下来这些事,比打仗还累。

栓子轻手轻脚地走过来,递上一碗热茶。

“将军,苏医官那边……您不去看看?”

陈骤接过茶碗,抿了一口。茶是粗茶,但热乎,喝下去胃里舒服些。

“等会儿去。”他说,“你先去伤兵营,看看耿石醒了没。”

“是。”

栓子退下。陈骤又坐了一会儿,才起身出帐。

日头已经升得老高,六月的阳光晒得人发昏。战场上依旧忙碌,但秩序井然。俘虏被分成几队,蹲在空地上,由持矛的士卒看管。战利品堆成了几座小山,金不换正带着匠作营的人清点——这老头眼睛放光,像看见了宝贝。

陈骤没打扰他们,径直往伤兵营走。

帐篷区比昨天安静了些。重伤员大多在昏睡,轻伤员三三两两坐在外面,互相包扎伤口,或者低声说话。看见陈骤过来,有人想站起来行礼,被他用手势止住了。

苏婉在最里面的那顶帐篷。

陈骤掀帘进去,里面光线暗,药味浓。苏婉正蹲在一个伤员身旁,手里拿着针线,在缝合伤口。那伤员咬着布团,额头上全是汗,但没出声。

陈骤没说话,只是站在门口等。

苏婉缝完最后一针,剪断线,直起身,长长吐了口气。这才看见陈骤。

“来了?”她声音有些沙哑。

“嗯。”陈骤走过去,“耿石呢?”

“那边。”苏婉指了指帐篷角落。

耿石醒了。

这汉子靠坐在简易的床榻上,身上盖着毯子,脸色还是白的,但眼睛睁着,有神。看见陈骤,他嘴唇动了动,想说话,但发不出声——喉咙伤到了。

陈骤走到他面前,蹲下身。

“别说话。”他说,“仗打完了,我们赢了。浑邪王跑了,旗倒了,他儿子和左贤王都被抓了。”

耿石眼睛亮了,用力点头。

“你好好养伤。”陈骤拍拍他的手,“等伤好了,我还需要你。”

耿石又点头,眼圈有点红,但忍着。

陈骤站起身,看向苏婉:“他这伤……得养多久?”

“至少三个月。”苏婉说,“腰腹贯穿伤,伤到了内脏。能活下来已经是万幸,以后……不能再上一线了。”

陈骤沉默。

耿石是霆击营的都尉,打仗悍勇,是一线冲杀的料。不能上一线,等于废了一半。

“将军……”耿石突然开口,声音嘶哑得像破风箱,“我……还能……做事。”

“我知道。”陈骤说,“等你好些了,去新兵营当教头。把你那些搏杀的本事,教给新兵。”

耿石眼睛又亮了,重重地、缓缓地点头。

陈骤又待了一会儿,才和苏婉一起走出帐篷。

外面阳光刺眼。苏婉抬手遮了遮,陈骤看见她手腕上有一道新划伤,大概是缝合时不小心被针扎的。

“你也注意休息。”他说。

“嗯。”苏婉点头,顿了顿,“婚礼……什么时候办?”

“回阴山就办。”陈骤说,“简单些,你别嫌寒酸。”

苏婉笑了,笑容很淡,但眼里有光:“有什么寒酸的。有你在,有这些弟兄在,就够了。”

陈骤心里一暖,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点点头。

远处传来号角声,是集结的号令。第一批撤回阴山的部队要出发了。

“我得去送送。”陈骤说。

“去吧。”苏婉说,“我这边还有几个伤员要处理。”

陈骤转身离开,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了一眼。苏婉已经重新掀开帐篷帘子,走了进去。

那身影单薄,但挺得笔直。

他深吸口气,握紧横刀刀柄,朝着集结的方向大步走去。

仗打完了。

日子,还得继续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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