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明德几乎是连夜离开了平皋,走得悄无声息,与他来时那旌旗招展、前呼后拥的场面判若云泥。他带走了那本沉重的物料册,带走了四名部落头人的证词,也带走了对赵崇那“通敌”嫌疑的未决之案。平皋城仿佛在一夜之间,卸下了沉重的枷锁,连空气都变得轻快了几分。
帅府大门紧闭,赵崇称病不出,谁都知道,这位北疆行营总管的仕途,恐怕已经走到了尽头。即便朝廷最终不追究那“通敌”的嫌疑,单凭他战时掣肘、战后构陷功臣的行径,也足以让他身败名裂。
鹰扬军上下,则是一片扬眉吐气。营地的重建速度更快了,士卒们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历经磨难后愈发坚毅的神色。王二狗和刘三儿甚至能听到远处营房里传来久违的、粗犷的歌声。
金不换的“自制冬衣”计划得到了将军府的大力支持,银钱物料迅速到位,工匠和招募来的妇人日夜赶工,一张张硝制好的皮子,一捆捆弹好的旧棉絮,正在变成能够抵御风寒的希望。
伤兵营里,熊霸已经能在旁人的搀扶下勉强坐起,虽然离康复尚远,但那庞大的身躯重新焕发出生机,让所有来看他的人都倍感欣慰。李莽的左臂依旧不能用力,但他似乎找到了新的方向,开始跟着金不换学习器械图纸,用他那还能活动的右手,比划着一些简单的结构,独眼中偶尔会闪过思索的光芒。李敢则已经完全接手了射声营的指挥,虽然还不能开强弓,但他的存在本身,就是射声营重新成为利箭的保证。
然而,就在这万象更新,似乎一切都在向好之际,一骑来自洛阳的八百里加急,携着皇帝的明黄诏书,抵达了阴山大营。
诏书的内容,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却又在情理之中。
皇帝高度褒奖了鹰扬军在阴山之战中“浴血奋战、力保北疆”的功绩,对将士们的英勇牺牲表示“深为轸念”,责令兵部、户部尽快核发抚恤,不得有误。同时,诏书中明确,北疆行营总管赵崇“举措失当,有负圣恩”,即刻革职查办,押解回京。
而最关键的一条是:诏令靖北侯、北疆都护府副都护陈骤,即刻交接军务,卸任鹰扬军指挥使之职,携部分有功将领,返京述职,接受封赏!
返京述职!
这四个字,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块巨石。
中军大帐内,韩迁、周槐、岳斌、窦通、大牛、李敢等核心将领齐聚,气氛凝重中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陛下这是……要鸟尽弓藏了吗?”窦通性子最直,忍不住低吼道。他脸上那道狰狞的伤疤因为激动而微微泛红。
岳斌面无表情,声音冰冷:“功高震主,古来如此。”
韩迁相对沉稳,分析道:“未必全是坏事。陛下此番措辞严厉,惩处了赵崇,肯定了我们的功劳,召将军回京,更多是示恩与安抚。毕竟,北疆刚定,还需要鹰扬军镇守。只是……将军此去,恐怕朝中少不了风波。”
周槐补充道:“而且,诏书中明确让将军‘携部分有功将领’返京,这既是封赏,也未尝不是……分而治之,削弱将军在军中的直接影响。”
陈骤坐在主位,静静地听着部下们的议论,脸上看不出喜怒。他对于皇帝的召见,早有预料。阴山一战,鹰扬军打出了威名,也打出了让朝廷忌惮的实力。此番回京,是机遇,也是巨大的风险。朝堂之上,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他,不知有多少明枪暗箭在等着他。
“不必猜度圣意。”陈骤终于开口,声音平稳,“陛下召见,臣子奉诏便是。韩迁。”
“末将在!”
“我走之后,鹰扬军暂由你与周槐统辖,岳斌、窦通、大牛、李敢辅之。北疆防务,不可有丝毫松懈,尤其要盯紧慕容溃兵和浑邪等部的动向。”
“遵命!”
“窦通,你那暴脾气给老子收着点!一切听从韩长史和周司马安排!”
“……末将明白。”窦通瓮声瓮气地应道,显然不太情愿。
陈骤的目光又扫过众人:“我此去京城,短则数月,长则……难以预料。鹰扬军,就交给诸位了。务必同心协力,守住我们用血换来的这片土地!”
“誓死追随将军!守住北疆!”众将轰然应诺,声震营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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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帐后,陈骤独坐良久,直到亲兵来报,苏婉求见。
苏婉走进大帐,她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医官服,神色平静,只是眼底深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她看着陈骤,轻声道:“要走了?”
陈骤点了点头,起身走到她面前,握住她微凉的手。两人之间,早已无需过多言语。从阴山血战的生死相依,到战后风波的默默支持,这份感情在硝烟与磨难中,早已坚不可摧。
“跟我一起回京吧。”陈骤看着她,语气是前所未有的郑重与温和,“我们……把婚事办了。”
苏婉微微一怔,抬头迎上他深邃的目光。战事倥偬,朝不保夕,他们之间的情愫始终压抑在心底,谁也没有主动挑明。此刻,在这即将分离、前途未卜的关头,他终于说了出来。
她没有丝毫犹豫,清澈的眼眸中漾开一丝温柔而坚定的笑意,轻轻回握住他的手:“好。”
一个字,胜过千言万语。
陈骤心中一定,将她轻轻拥入怀中。他知道,此番回京,龙潭虎穴,但有她在身边,他便无所畏惧。
皇帝的诏书,如同一道分水岭。它标志着阴山血战的彻底结束,也预示着陈骤和鹰扬军,即将踏入一个全新的、更加复杂莫测的舞台。
王二狗和刘三儿得知将军要回京受赏,既感到骄傲,又有些不舍。他们知道,将军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再回北疆。
廖文清开始在平皋为陈骤准备行装,同时也暗中打点京城的关系,为即将到来的朝堂博弈做准备。
冯一刀在戈壁深处接到消息,沉默许久,下令所部继续隐蔽待机,同时派出了最得力的斥候,密切关注慕容残部和浑邪部的动向,确保将军离开后,北疆不会出现大的乱子。
一辆马车,在数百名精锐亲卫的护送下,驶出了阴山大营,踏上了南下的官道。车上坐着陈骤和苏婉。陈骤一身常服,目光沉静地望着窗外渐渐远去的阴山轮廓。苏婉安静地坐在他身旁,手中捧着一卷医书,偶尔抬眼看他,目光温柔。
此去洛阳,千里之遥。等待他们的,是盛大的封赏,是迟来的婚礼,更是暗流汹涌的朝堂,与无处不在的权谋机变。鹰扬军的旗帜暂时离开了北疆,但它的魂,却随着那位年轻的统帅,一同汇入了大燕帝国权力中枢的洪流之中。新的征程,已经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