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571年的寒梅刚褪尽残香,春正月的寒风还裹挟着洛邑的丧意,新君周灵王泄心穿着粗麻孝服,孤零零站在周王宫的丹陛上。少年天子的指尖冻得发紫,脸上满是藏不住的惶恐——他比谁都清楚,自己不过是晋楚争霸棋局里,一尊象征“天命正统”的牌位,连宗庙祭祀的礼器,都要看两国的脸色摆放。
而此时的郑国,正忙着做楚国的爪牙,大夫公子喜亲率三百乘战车,旌旗遮日地扑向宋国的吕、留二城,城郭外的麦田被战车碾得狼藉,宋人的哭喊声远传数十里。
宋平公在宫中气得摔碎了青铜酒爵,酒液溅湿了案上的盟书,他连夜点派使者,让其披星戴月赶往绛城。
使者跪在晋宫大殿的金砖上,额头磕得通红,泣声震得殿内铜铃轻响:“主公,郑国欺人太甚!您若坐视不管,中原诸侯的心,迟早要被楚国寒透啊!”
晋悼公却亲手将使者扶起,少年人的手掌温暖而有力,掌心的薄茧是常年练箭留下的痕迹。他的声音沉稳得远超年龄,像落进玉盘的青石:“宋公放心,晋国的盟约从来不是一纸空文,绝不会让盟友孤立无援。但周室大丧之际动兵,不合‘尊王’之道,也落人口实,咱们得等一个名正言顺的时机。”
这番话既有君王的担当,又藏着审时度势的考量,使者望着眼前虽年少却气度凛然的晋侯,先前的焦灼尽数消散,心服口服地躬身退下。
二月的齐国,却闹出了一场让诸侯笑掉大牙的闹剧。
齐灵公一直觊觎东边的莱国,早想将这块肥地吞入腹中,恰逢周室大丧,便借着“莱国不赴洛邑吊唁,不敬天子”的由头,亲率大军杀向莱国边境。
莱国大夫正舆子站在城楼上,望着城外连绵的齐军大营,吓得魂飞魄散。慌乱间,他想起了齐灵公的宠臣夙沙卫——这个阉人虽身有残缺,却凭着一张巧嘴在齐国朝堂呼风唤雨,连齐灵公的宠妃都要让他三分。正舆子连夜备下厚礼,一百匹日行千里的胡马、一百头肥得能挤出油的肥牛,装了满满十辆马车,亲自送到夙沙卫府上,笑得脸上的肉都堆成了褶:“大夫,只要您能让齐军退去,莱国年年给您上供,金银布帛、珍宝玉器,绝不短缺!”
夙沙卫的眼睛被珠光宝气映得发亮,手指在马鬃上摩挲着,当天就溜进宫中。他凑在齐灵公耳边,声音软得像浸了蜜:“主公,莱国那地方又穷又偏,土地硌得马蹄疼,打下来还要派官吏、耗粮草去安抚,纯属亏本买卖。不如拿了他们的礼物撤兵,既省了兵力,又落个‘仁德容人’的名声,诸侯们还要夸您体恤小国呢,多划算!”
齐灵公本就没什么主见,被夙沙卫说得心花怒放,当即拍着龙椅下令:“传旨班师!让莱国把年供的单子送过来!”
消息传到绛城,晋悼公正与魏绛商议军情,接过战报后“噗嗤”笑出了声,将竹简扔给魏绛:“你看,齐灵公这‘灵’字,怕是要成恶谥了——贪小利而失大义,这样的国君,成不了大气候。”
魏绛接过竹简,看着上面“齐师不战而退”的记载,也不禁摇头叹息:“齐国本有与晋国抗衡的根基,可惜国君目光短浅。”
五月的阳光终于晒热了夯土,晋国的出兵时机也随之成熟。
鲁成公夫人齐姜薨逝的消息传来,鲁国上下沉浸在丧礼的悲戚中,大夫季文子却干了件“非礼”的荒唐事——他竟将鲁成公生母穆姜生前精心备下的槚木棺椁、伴身的青铜颂琴,擅自挪用给齐姜下葬。要知道,穆姜是鲁宣公夫人,身份远尊于齐姜,这种“僭越”之举,在礼制森严的春秋堪称大逆。
这事很快通过鲁国使者传到晋悼公耳中,他正与荀罃检视军备,闻言只是轻轻摇了摇头,指尖划过案上的礼书,对荀罃感叹:“礼崩乐坏,卿族权势凌驾于国君之上,鲁国的乱局,怕是才刚开始。”
而此时的郑国,仍在为楚国卖命,丝毫没察觉危险已如潮水般涌来。
晋悼公不再犹豫,猛地拍响案上的虎符,青铜符牌碰撞的脆响震得烛火乱颤:“荀罃,你率中军主力,联合宋、卫两国军队,去给郑国点颜色看看!”
荀罃是晋国名将,脸上一道战疤从眉骨延伸到下颌,透着沙场的悍气,他抱拳领命时,甲叶碰撞出清脆的声响。这位老将打仗向来稳准狠,领命后并未直接强攻郑都,而是率军袭扰郑国的边境城邑——攻掠粮草便走,烧毁辎重即退,像一群灵活的猎豹,把郑国折腾得鸡犬不宁、人心惶惶。
郑执政子驷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派使者星夜赶往楚国求援,可楚共王正被国内的权力斗争搅得焦头烂额,连朝堂都快控不住,哪里有空北顾?只派使者带回几句空泛的安慰:“郑公安心,楚国必会护佑盟友。”
子驷望着楚国使者远去的车辙,握着剑柄的手第一次生出了冷汗,“附楚”的信念,在心底悄悄松动。
六月的郑国,真正迎来了雪上加霜的绝境——郑成公病重不治,临终前他躺在病榻上,枯瘦的手死死抓着子驷的胳膊,指节泛白,几乎要嵌进子驷的肉里。老人的呼吸微弱如丝,眼睛却瞪得圆圆的,浑浊的瞳孔里满是执念:“子驷,我当年被晋国围困,是楚共王亲自带兵救我,为了挡箭,他的左眼都受了伤……你记住,郑国绝不能背楚,不然我死不瞑目!”
子驷跪在床边,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地面上,砰砰作响,直到磕出红印才抬头,声音哽咽却坚定:“主公放心,臣就算粉身碎骨,也不会让郑国背弃楚国!”
郑成公一死,子驷以辅政大夫之职执掌国政,可他的权柄还没捂热,晋军的攻势就骤然加剧。
郑国的边境城邑接连告急,传来的战报堆成了小山,大夫们在朝堂上吵作一团,有人哭着劝子驷:“子驷大人,楚国靠不住啊!晋军都快打到都城脚下了,再不降晋,郑国就要亡国了!”
子驷猛地拔出腰间佩剑,寒光一闪,“咔嚓”一声砍断案角,断木飞溅间,他厉声喝道:“先君遗命在此,谁敢再提降晋,这案角就是他的下场!”他性子刚烈如淬火的精铁,又重情义如磐石,可这份“守命拒晋”的执着,却把郑国推向了更危险的深渊。
七月的戚地,成了牵动中原格局的焦点。
晋悼公派荀罃在此主持会盟,鲁、宋、卫、曹等国诸侯纷纷应召而来,车马仪仗排出去十余里。唯独齐国缺席——齐灵公还在为莱国送来的贡品沾沾自喜,根本没把晋国的会盟放在眼里。
会盟大殿上,诸侯们吵成了一锅粥:有的主张直接强攻郑都,踏平新郑;有的提议威逼楚国出兵,与晋军决战;还有的担心粮草不足,主张先休战囤粮。
荀罃皱着眉头端坐主位,脸上的战疤在烛火下忽明忽暗,一言不发地听着众人争论,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案几。
就在喧闹之际,鲁大夫孟献子站了出来。他身着素色儒袍,没有武将的悍气,却自有一股沉稳气度。只见他缓步走到悬挂的地图前,枯瘦的手指重重点在虎牢的位置,声音清晰如钟:“各位大人,打郑都不如筑虎牢。虎牢北临黄河天险,南依嵩山屏障,是郑国的咽喉之地——咱们在这里筑城驻军,就像在郑国门口架了一把刀,他就算想附楚,也得掂量掂量脖子够不够硬!”
荀罃眼睛一亮,脸上的阴云瞬间散去,当即拍板:“孟大夫说得对!这才是破局的关键!我这就派人快马上报主公,请他定夺!”
晋悼公接到消息时,正在深夜批阅竹简,看完信后当即提笔回信,竹简上的字迹力透纸背:“就按孟献子说的办,务必尽快筑城,我即刻调三万精兵支援你!”少年君王的果断,让荀罃和孟献子都吃了定心丸。
八月的陈国苦县,一间被秋风熏黑的茅屋里,传出婴儿响亮的哭声。产妇理氏抱着孩子,吓得差点晕过去——这孩子刚出生,头发、眉毛就全是雪白的,像个小老头,连皮肤都带着淡淡的霜色。
理氏本是宋国司马老佐的妻子,丈夫在楚宋交战中战死,她怀着身孕一路逃难到这里,没想到一场急病催得孩子提前降生。
邻居们围在门口议论纷纷,有人说这孩子是“圣婴降世”,将来必有大作为;也有人说他是“妖物托生”,会给村子带来灾祸,劝理氏把孩子扔到野外。
理氏却紧紧抱着孩子,用粗布衣裳裹住他小小的身体,泪水滴在孩子的额头上,轻声给他取名“李耳”。她不知道,这个在乱世茅屋里啼哭的白发婴儿,未来会写出一部《道德经》,用“上善若水”的智慧,影响华夏千年文明。
而此时的绛城,晋悼公正站在沙盘前,与将领们敲定虎牢筑城的细节,没人会想到,这个卑微的生命,会成为比春秋霸主更不朽的存在。
十月的戚地,第二次会盟如期举行。
这次,齐国终于派大夫崔杼来了——崔杼身着深色朝服,眼神锐利如鹰,他比谁都清楚,再不听从晋国号令,齐国迟早要被中原诸侯孤立。
滕、薛等小国也纷纷派代表参会,连一向中立的小邾国,都捧着贡品赶来。诸侯们齐聚一堂,目光齐刷刷投向晋军主帅荀罃。
荀罃站在高台上,腰间佩剑佩环轻响,高声宣布:“主公有令,即刻修筑虎牢城!各国出兵出粮,谁也不许偷懒——城成之日,有功者赏,怠惰者罚!”
诸侯们不敢怠慢,纷纷下令调兵调粮。
虎牢城的工地上,人声鼎沸得像烧开的水,夯土的号子声震得黄河水都在颤抖,工匠们日夜赶工,夯锤落下的节奏比战鼓还激昂。城墙一天天增高增厚,青黑色的城砖垒起丈余高,远远望去像一条伏在山间的黑龙。
郑国人站在都城的城墙上,举着望远镜(春秋时为“望楼”)远远观望,看着虎牢城的轮廓越来越清晰,脸都白了——虎牢离郑都只有几十里,晋军站在虎牢城上,甚至能看见郑都宫城的飞檐。
子驷急得满嘴燎泡,嘴唇裂出了血口子,第三次派人去楚国求援,可楚共王依旧无动于衷。走投无路之下,子驷只能硬着头皮派使者去晋军大营求和,使者低着头,腰弯得像棵被霜打了的稻子,语气卑微:“我们愿意归附晋国,岁岁纳贡,再也不跟楚国来往了。”
晋悼公接到荀罃的书信时,正在庭院里赏菊,看完信后对着窗外的秋色笑了,提笔回信:“不战而屈人之兵,这才是真本事。”
十二月的楚国,彻底乱成了一锅粥。
右司马公子申仗着自己是楚庄王的儿子、楚共王的弟弟,在朝堂上横行无忌——收受贿赂时连诸侯的贡品都敢截胡,还逼着令尹子重、司马子辛给他让出封地,嚣张得没边。
子重忍了又忍,终于忍无可忍,跑到楚共王面前告状,声音都在发抖:“公子申贪赃枉法,私结党羽,再不管他,楚国的朝堂就要被他搅散了,到时候别说争霸中原,连都城都保不住!”
楚共王本就因为郑国归附晋国的事心烦意乱,一听这话更是怒火中烧,猛地拍响案几,青铜酒樽都被震倒了:“杀!即刻把他抓起来,在闹市斩首示众!”
公子申被押到郢城闹市时,百姓们围着扔烂菜叶、掷石子,纷纷拍手称快。
这场内斗虽除了奸佞,却也让楚国的朝堂动荡不安,国力再受重创。
而齐国,齐灵公又在东边搞起了小动作。
他因为莱国国君没亲自去鲁国参加齐姜的丧会,觉得丢了面子,就派大夫晏弱修筑东阳城,想靠着这座城威慑莱国,逼莱君亲自来谢罪。
晏弱是个能干的大臣,选址、备料、施工亲力亲为,没用三个月就把东阳城建得固若金汤,城墙高丈余,城外还挖了深壕。
莱国国君站在城楼上望见东阳城的雄姿,吓得腿都软了,赶紧带着美玉、丝绸等厚礼去齐国赔罪,连自己的世子都派去做了人质。
晋悼公看着各地传来的消息,对身边的魏绛说:“楚国自相残杀,齐国欺软怕硬,中原的天,彻底是晋国的了。”
魏绛点头附和,目光中满是对少年君王的敬佩——这个十五岁的晋侯,操盘诸侯的手段,比那些执政数十年的老臣还要高明。
公元前571年的最后一场雪,静静落在虎牢城崭新的城墙上,白雪覆盖着青黑的城砖,像给这条“黑龙”披上了银甲。
晋悼公站在绛城的宫楼上,望着东南方向——那里,虎牢城的晋军旗帜在风雪中猎猎飘扬,郑国已彻底归附,派来的质子正住在驿馆里;楚国无力北顾,郢城的内乱还没平息;齐国只能在东边小打小闹,根本不敢触碰晋国的霸权。
荀罃派人送来的书信里,详细写着虎牢城的防御工事已全部建好,箭楼、粮仓、兵营一应俱全,诸侯们都对晋国服服帖帖;孟献子也派人送来曲阜的桑蚕和鲁国的名茶作为礼物,信中字里行间都是感谢——正是晋悼公的采纳,让他的谋略得以施展。
而在千里之外的陈国苦县,李耳正躺在母亲的怀里安稳睡着,小小的拳头攥着温暖的衣襟,呼吸均匀而绵长。他不知道,自己未来会用“无为而治”的思想,给这个争霸不断的时代,画上一道温柔的弧线。
这一年,晋悼公用谋略与魄力稳住了霸权,楚国用内耗削弱了根基,齐国用短视暴露了野心,而老子的降生,却为华夏文明,开启了一扇全新的智慧大门。霸权的烽火终会熄灭,唯有哲思的光芒,能穿越千年岁月,照亮文明的前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