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578年,黄河西岸的春风卷着沙尘掠过晋国绛城,却吹不散朝堂之上那股凝如实质的凝重。
青铜鼎中柏香袅袅升腾,将案上一卷墨迹未干的竹简熏出淡远烟火气。
晋厉公指尖轻叩案几,“笃、笃”声响在死寂的殿内反复回荡,每一声都沉沉砸在众卿心上。
大夫吕相身着赤弁礼服,玄色绶带束得笔直,双手捧简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喉结剧烈滚动——这一年,晋国要为被反复践踏的盟约,向宿敌秦国讨回所有公道。
同一时期的秦国雍城,初春寒意仍嵌在宫墙青砖的缝隙里,秦宫大殿的气氛却比殿外冰棱更添几分酷寒。
吕相展开竹简的“哗啦”声刺破死寂,他字字如刀,掷地有声:“昔年秦穆公与我晋献公泛舟盟誓,舟行中流约定‘世世子孙无相害也’,如今秦伯背弃令狐之盟,私遣使者联结狄人,欲趁我北疆不备暗袭,此乃弃先祖之德、违天地之诺!”
他目光如炬扫过秦宫群臣,从“秦助晋惠公复位却趁乱夺取河西五城”,讲到“令狐会盟时秦伯避而不见,只遣下臣代签”,将秦穆公至秦桓公四世君主的背信罪状一一罗列,桩桩件件都戳在要害之上。
秦桓公死死攥着王座扶手,指节泛白如纸,脸色由红转青再转白,几次张唇欲辩,都被吕相凌厉的诘问堵回。
这份《吕相绝秦》檄文,既是晋秦断交的正式宣告,更成了晋国伐秦的法理旗帜,让秦国在天下诸侯面前彻底沦为“无信之邦”。
吕相携“秦伯无言以对”的回复归国时,晋厉公的盟书已乘着快马,飞抵鲁、齐、宋等八国都城,邀约之声急切而坚定。
初夏的洛邑,洛水之畔旌旗如林,晋军的赤旗、鲁军的红旗、齐军的蓝旗在风里舒展,三色交相辉映,绵延数里不绝,气势磅礴。
晋厉公身着绘有日月星辰的衮服,立于临时搭建的盟坛之上,周简王派来的卿士刘康公手捧铜钺,高声宣告:“奉天承运,共伐无信之秦!”
话音未落,他便将象征联军统帅权的铜钺亲手授给晋将栾书,沉甸甸的权力在阳光下泛着冷冽光泽。
八国诸侯依次上前,蘸着牛血在盟书上郑重签字,那些曾在晋楚之间摇摆不定的小国,此刻皆坚定站队晋国。
孤立无援的秦国,只能在泾水东岸仓促备战,空气中都弥漫着绝望的气息。
五月的麻隧(今陕西泾阳北),骄阳似火,将大地烤得龟裂,沙尘被狂风卷成黄龙,迷得人睁不开眼。
诸侯联军列阵数十里,晋军赤旗如赤色林海,戈矛映日生寒,士兵们身着锃亮甲胄,腰杆挺得笔直如松;泾水东岸的秦军却阵脚散乱,不少人频频偷望对岸连绵的营垒,握兵器的手都在微微发抖。
栾书与郤锜并驾立于阵前,两人交换一个眼神,无需多言便达成默契。
栾书抬手挥下令旗,联军的战鼓瞬间如惊雷炸响,震得脚下的土地都在颤抖,连泾水水面都泛起细碎波纹。
晋军前锋踩着鼓点冲锋,甲叶碰撞的脆响、士兵的呐喊与战马的嘶鸣,瞬间交织成一片撼天动地的战歌。
秦军本就军心涣散,面对联军猛虎下山般的攻势,防线瞬间被撕开一道巨大缺口。
晋将郤至一马当先,银甲在乱军中格外醒目,他手中的长剑劈落,秦军士兵接连倒地,鲜血顺着甲胄纹路蜿蜒而下,染红了身前的土地。
激战从清晨持续到黄昏,夕阳将整个战场染成一片血色,泾水被鲜血浸透,变得暗红浑浊,水面漂浮着折断的戈矛、倾覆的战车与冰冷的尸体。
秦将成差被晋军士兵按在地上时,手中的长剑已卷了刃,虎口震裂渗血;不更女父的战车陷在泥沼里,车轮被联军的戈矛扎得千疮百孔,他束手就擒时,仍死死瞪着对岸的晋军大旗,眼神里满是不甘与愤懑。
栾书下令收兵时,联军已越过泾水向西挺进,斩杀秦军数万人,缴获的兵车、兵器堆积如山,足以装备三个整编军,空气中的硝烟与血腥气久久不散。
麻隧之战的捷报传回绛城时,晋厉公的庆功宴已在宫中断续摆了三日,欢腾之声传遍整个都城。
殿内烛火通明,烤肉的香气与醇厚的酒气交织弥漫,主帅栾书获赐百里封地与十名美人;郤锜、郤至兄弟更显风光,不仅得到晋厉公亲赏的玉珏与良马,连他们的子嗣都被直接封为大夫。“三郤”(郤锜、郤犨、郤至)的府邸前,前来祝贺的卿大夫车水马龙,门前的青铜鼎都快被贺礼堆满,光是各国送来的丝绸就堆成了小山。
唯有栾书在欢宴中显得心事重重,他看着郤至与晋厉公谈笑风生、形同密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玉佩——“三郤”的权势已压过众卿,连他这个联军统帅都难及分毫。
趁着众人举杯痛饮的间隙,他悄悄拉过晋厉公的宠臣夷阳五,两人在廊下低语片刻,眼神交汇间,一场针对“三郤”的暗谋已悄然埋下种子。
春秋“公室衰微、卿族专权”的暗流,正藏在庆功的欢笑声中,汹涌而致命。
秋风渐起,晋国的霸权已如泰山压顶,连空气中都透着不容置疑的威慑力。
楚共王在郢城的高台上,捏着北方传回的战报,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本想趁晋军主力西出、国内空虚之际,派公子婴齐率军袭扰郑国边境,逼其背弃晋盟,趁机夺回中原的话语权。没料到郑成公对晋国如此忠诚,大夫子罕率领的郑军在边境严阵以待,以“晋郑有婚约之誓,盟誓不可违”为由坚决拒战,郑军士兵抱着必死之心奋勇拼杀,不仅成功击退楚军,还俘虏了楚国的一员将领。
不久后,郑成公亲自带着郑国的特产——质地精良的素色丝绸与锋利的青铜剑,赶赴绛城拜见晋厉公。他在殿中躬身行礼,态度恭敬而坚定:“郑国愿世世为晋之藩属,永不背盟。”晋厉公大笑起身,亲手扶起他入座,晋国的南部防线,因郑国的忠诚愈发稳固,楚共王的算盘彻底落空。
冬雪飘落之时,绛城的一条深巷里,程婴裹紧厚重的棉衣,踩着没过脚踝的积雪,悄悄敲开了正卿韩厥的府门。
麻隧之战后,晋厉公威望大增,对专权多年的司寇屠岸贾也渐生猜忌,程婴敏锐地察觉到,为赵氏平反的时机终于成熟。
在韩厥府中温暖的烛火下,他将赵氏满门蒙冤的始末一一泣诉:屠岸贾以“谋逆”为由诬陷赵氏的卑劣行径,赵氏满门被斩的惨烈场面,自己抱着襁褓中的赵武冒死出逃的艰险经历,字字泣血,声音都在颤抖。韩厥本是赵氏旧友,当年也曾暗中相助,听到动情处,猛地拍案而起,桌上的茶杯都被震得晃动:“赵氏忠良,岂能蒙此奇冤!待我寻机向主公进言,必为赵氏恢复爵位与封地,还他们一个清白!”
烛火拉长两人的身影,将希望的轮廓映在墙上。“赵氏孤儿”的命运,终在这一年的寒冬里,迎来了转向光明的转机。
年末最后一场雪,纷纷扬扬落在了雍城的城墙上,覆盖了往日的喧嚣与战火痕迹。
秦桓公独自站在城头,远眺东方晋国的方向,长叹一声,呼出的白气瞬间消散在凛冽的寒风中——麻隧一战让秦国元气大伤,国库空虚,士兵折损过半,此后数十年,再无东出中原争霸的实力。
而绛城的宫台之上,晋厉公望着漫天飞雪覆盖的中原大地,眼中满是争霸的雄心。他抬手抚过身前的栏杆,冰冷的触感下,是仿佛已将天下握在掌心的豪情。
这一年,吕相檄文定大义,麻隧激战分强弱,晋强秦弱的战略格局就此奠定。而那些藏在战后的卿族矛盾、楚晋暗斗与赵氏冤案的转机,正在风雪中悄然酝酿,等待着掀起下一段波澜壮阔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