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衢的话音未落，政厅内的空气仿佛被抽干，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死寂。
前一刻因舆论战胜利而带来的轻松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股从北地许都吹来的、足以冻结骨髓的寒流。
密谈两个时辰。
这六个字，像六把淬毒的匕首，精准地插进了在场每一个人的心脏。
江东使者，三更半夜，孤身入曹府，这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主公！”张盛脸色煞白，声音都有些发颤，“孙权……他这是要借刀杀人！他用一本《虓虎传》在明面上挑拨我们与丞相的关系，暗地里却派人去许都媾和，想要联合曹公，将我们扼杀在汉中！”
赵衢的右手已经死死握住了腰间的刀柄，手背上青筋暴起，牙关咬得咯咯作响：“丞相多疑，此事若被证实，必以为我等有不臣之心，届时南北夹击，汉中危矣！主公，末将请命，率影锋死士，于半路截杀那徐祥，毁掉一切证据！”
杀掉使者，是此刻最直接、最解气的办法。
然而，吕布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他脸上的玩味之色早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如同万年玄冰般的冷漠。
他仿佛是这场惊天风暴的风暴眼，周围惊涛骇浪，唯他不动如山。
“杀一个徐祥，孙权可以再派李祥、王祥。”吕布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两人急促的呼吸声，“曹操要的不是徐祥的命，而是孙权的态度。孙权给出了态度，曹操便会顺水推舟。他巴不得我们和江东斗个你死我活，他好坐收渔翁之利。”
他的目光扫过地图，视线在许都、汉中、建业三个点上来回移动，仿佛在勾勒一张无形的三角绞索。
“他孙权想借曹操的势来压我，那我就让他看看，什么叫引火烧身。”吕布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嗜血的弧度，“他以为自己在下棋，却不知自己早已是我的棋子。”
他转向张盛，眼神锐利如刀：“张盛，你立刻去办一件事。伪造一封‘徐祥归途日记’，用他的口吻写，就说他面见魏公，魏公已然应允，只要吴军起兵猛攻合肥，事成之后，便将九江三县割让给东吴作为酬劳。记住，笔迹要模仿得惟妙惟肖，措辞要狂喜自得，仿佛占了天大的便宜。”
张盛一愣，随即眼中爆发出精光：“主公的意思是……”
“把这本日记，想办法让寿春城里一个‘无意间’逃出来的孙家奴仆，在酒肆里‘醉后’泄露出去。”吕布冷笑，“消息要先传到李孚的耳朵里。此人稳重，但也正因稳重，才最怕后院起火。他不敢不报。”
“是！”张盛领命，转身便去安排。
这等阴诡之事，他如今已是驾轻就熟。
“赵衢。”吕布又看向杀气未消的影锋统领。
“末将在！”
“我要你送一份大礼，给孙权。”吕布的语气平静下来，但那平静之下，是即将喷发的火山，“传令尹赏，连夜督造一口上好的楠木黑漆棺材。”
棺材？！
赵衢瞳孔猛地一缩，满脸的不可思议。
两军交战在即，送棺材，这是最极致的羞辱和挑衅！
吕布没有理会他的震惊，继续冷冷下令：“棺材里，装满三样东西。第一，取汉中新垦沃土一石；第二，取今年新收稻穗一捆；第三，放一本我汉中新编的《户籍册》副本。”
他顿了顿，找一处孙权祭祖或巡田的必经之路，悄悄埋下，只留那铁牌一角露出地面，状若碑石。”
赵衢浑身一震，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这哪里是送礼，这分明是在用最狂妄的方式，给孙权划定坟墓！
他单膝跪地，声音因激动而嘶哑：“主公放心，赵衢便是拼上这条性命，也必将这口‘贺礼’，送到孙仲谋的眼前！”
数日后，许都。
曹操的案头，摆着两份几乎同时送达的飞马急报。
一份，来自阳平关监军李孚。
信中，李孚以惊恐万分的语气，详述了从寿春传来的惊天秘闻——江东使者徐祥与魏公达成密约，欲以合肥换九江！
李孚在信末泣血上陈：此乃吕布奸计，欲离间孙刘联盟，更欲污蔑丞相声名，使天下人群起而攻之，其心可诛！
曹操看完，气得将竹简狠狠摔在地上。
他信不信吕布的离间计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件事一旦传开，他曹操就成了背信弃义、拿自己重镇换土地的小人！
孙刘联盟会不会破裂他不在乎，他在乎的是自己的名声和内部的稳定！
“竖子！”曹操勃然大怒，“传令，让那徐祥立刻滚回来见我！盟约之事，暂缓！”
而另一份情报，则让他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情报上只有寥寥数语：汉中安西侯府，近日有百骑离奇失踪，去向不明。
同时，夏侯渊上报，其陈兵汉中边境的主力大军，竟在无预警的情况下，被曹操一纸调令抽调回防颍川，阳平关一线仅留下李孚的偏师。
曹操看着这份调令的副本，眉头紧锁。这不是他下的命令！
是伪令！
可伪造调令，调动夏侯渊这样的大将，需要何等通天的胆量和手段？
他猛然想起什么，将两份情报放在一起，一个可怕的念头浮上心头：吕布不仅在舆论和外交上动手，甚至已经将手伸进了他的军队指挥系统！
一时间，饶是这位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枭雄，背后也惊出了一层冷汗。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建业北郊。
烟雨朦胧，孙权正带着一众文武巡视新辟的屯田。
行至一处土丘，他忽然勒住马缰，目光锐利地盯着前方不远处的一块微露地面的黑色物体。
那东西似碑非碑，似铁非铁，在蒙蒙细雨中透着一股不祥的死气。
“那是什么？掘出来！”孙权沉声道。
亲卫上前，不多时便挖出了一口巨大的、通体刷着黑漆的棺材。
在场众人无不色变！
在主公巡田的必经之路上埋下棺材，这是何等恶毒的诅咒！
“打开！”孙权的脸色已经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棺盖开启的瞬间，一股混杂着泥土芬芳和谷物清香的气息扑面而来，与这口棺材的阴森诡异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只见棺内没有尸体，只有厚厚一层肥沃的黑土，土上整齐地摆放着一捆金黄饱满的稻穗，旁边还有一本册子。
孙权走上前，抓起一把泥土，在手中捻了捻，又拿起一束稻穗，仔细端详。
他身为江东之主，对农事并非一窍不通。
他能感觉到，这土，比江东任何一处田地的土壤都要肥沃；这稻穗，比他治下最好的收成还要饱满。
“这是……汉中的土，汉中的稻……”孙权喃喃自语，他明白了。
对方在告诉他，我的地盘，比你的富饶。
他拿起那本册子，封面上《汉中户籍册》五个大字刺入眼帘。
他翻开几页，里面密密麻麻记录着每一户人家的姓名、人口、授田亩数，以及那鲜红的官府印信。
这是在向他炫耀，我的人民，比你的人民过得安稳富足。
这比任何战书都更具冲击力！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棺材正中的那块玄铁牌上。
冰冷的铁牌上，龙飞凤舞地刻着四个大字——
待君入葬！
一股难以遏制的怒火，如火山般在孙权胸中炸开！
他猛地将铁牌抓起，手背上青筋根根凸起，几乎要将那铁牌捏碎。
“吕！布！”他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眼中杀意沸腾。
羞辱！这是赤裸裸的、极致的羞辱！
更是最狂妄的警告！
你若敢来，这片肥沃的土地，就是你的葬身之所！
“主公息怒！”刚刚从许都狼狈赶回的徐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涕泪横流，“皆因臣办事不力，惹怒了那匹夫，请主公降罪！”
孙权却看都没看他一眼，猛地挥袖，将铁牌狠狠掷入棺中。
他没有再多说一字，转身打马，径直回宫。
当晚，吴侯宫灯火通明，吕岱、全琮等一干重臣被连夜召入宫中，议事直至天明。
“妖棺惑众”的消息不胫而走，迅速传遍了建业的大街小巷。
流言四起，百姓们议论纷纷。
“听说了吗？那吕温侯，连曹丞相的军队都敢耍，一口棺材就送到咱们侯爷面前了！”
“何止啊！我二舅家的邻居在城外屯田，他说那棺材里的稻穗，跟他老家一个远方亲戚从汉中偷偷带回来的种子种出来的一模一样！说明吕布早就派人把咱们江东的地都看遍了！”
民心，开始出现微妙的动摇。
新一轮的征兵令下达后，应征者寥寥无几。
谁愿意去跟一个能把棺材送到自家主公面前的疯子拼命？
主战派的代表全琮怒不可遏，在朝议上大声疾呼：“主公！此乃妖棺惑众之术！请准许末将即刻将此棺焚毁，以正视听，安抚民心！”
御座之上，孙权面沉如水，冷冷地扫了他一眼：“烧了棺材，你烧得掉他的胆吗？”
一句话，让满堂将领噤若寒蝉。
遥远的许都，曹操听完了整个“赠棺事件”的密报，猛地一拍桌案，怒极反笑：“好！好个吕奉先！竟以土为战书，以粮为兵锋！他是在告诉孤，他的汉中，固若金汤！”
一旁的司马懿却低着头，幽幽开口：“丞相，此非示弱，乃是宣示疆界。吕布以棺中之土划线，言下之意，淮南之地，他已视为囊中之物。下一步，他必取合肥为跳板，饮马长江。”
曹操的笑声戛然而止。
他死死盯着墙上的地图，目光落在合肥那一点上，久久不语。
良久，他终于下达了一道让所有人都感到意外的命令。
“传令张辽，死守逍遥津。严令，但凡吕字大旗出现在视野之内，任何人不得擅自出战，违令者斩！只许坚守，随时上报敌情！”
南郑，安西侯府。
夜观星象的吕布缓缓收回目光，夜风吹动他的衣袍，猎猎作响。
他身后，张盛与赵衢躬身而立，大气也不敢出。
一切，皆如主公所料。
孙权被震慑，曹操已生忌惮。这盘棋，从一开始就被他牢牢掌控。
吕布负手而立，望着遥远的东南方，那里是江东的所在。
他轻声开口，仿佛在对自己说，又仿佛在对这漫天星辰宣告：
“棺材不是送给他，是给我自己……铺一条南下的路。”
那条路，不仅仅是用刀剑和尸骨铺就。
在看不见的黑暗中，随着那些免费赠阅的书册和伪装的粮车，某种更细微、更致命的东西，已经开始在整个江淮地区，悄无声息地扎下根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