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州,衢水县衙后堂。烛火摇曳,映照在县令韩绍紧锁的眉头和案头堆积如山的账册、状纸上。不过月余,这位新科进士出身的年轻县令,眼角已添了细纹。
“东翁,不能再硬顶了!”幕僚师爷压低声音,语气焦虑,“王家、李家今日又联名递了帖子,说您丈量田亩、重定鱼鳞册之举,‘惊扰乡梓,有违祖制’。这已是第三次‘劝谏’了。”
韩绍放下手中朱笔,揉了揉眉心,声音透着疲惫却坚定:“祖制?祖制便是任由他们隐匿田产,将赋役转嫁于小民?本官奉朝廷明令,清丈田亩,均平赋役,何错之有?”
师爷苦笑:“理是没错。可东翁,王家有子弟在州府为吏,李家与郡守大人有姻亲。您看这月余,县中壮班衙役,已‘病倒’了七个,库房老吏‘失足’摔伤了腿,连往日最配合的几家粮行,近日都说周转不灵,交不上税粮…这分明是软刀子割肉啊。”
韩绍猛地一拍桌案:“岂有此理!难道这衢水,真成了他王李两家的私产不成?!”他起身踱步,窗外夜色浓重,“明日,我亲带剩下的人,去城西李家庄,那里隐田最多!我倒要看看,他们敢如何!”
师爷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最终化为一声叹息。
当夜,月黑风高。
韩绍正在灯下研读殷澈当初那份《论边储与漕运革新》的策论副本,试图从中寻找治理灵感。忽然,窗外传来极其轻微的“咔嚓”声,像是瓦片被踩动。
他警觉地抬头,手按向桌边防身用的短剑——这是赴任前,一位对他颇为欣赏的寒门前辈所赠。
“有刺客!”院中骤然响起一声短促的厉喝,随即是兵器碰撞声和闷哼!那是他仅有的两名从家乡带来的、粗通拳脚的长随的声音,听来已然遇袭。
韩绍心下一沉,抄起短剑踢开房门。只见庭院中,五名黑衣蒙面人正与自己的两名长随战在一处。长随虽勇,但黑衣人显然训练有素,配合默契,刀法狠辣,皆是杀招,绝非普通毛贼。不过数合,一名长随肩头中刀,惨叫着倒地。
“狗官!纳命来!”为首黑衣人见韩绍出来,眼中凶光一闪,荡开另一名长随的朴刀,身形如鬼魅般直扑韩绍,手中钢刀映着冷月,带起凄厉风声。
韩绍虽读过些兵法,也练过几日剑术强身,但何曾见过这等阵仗?眼看刀光临头,只来得及举剑格挡,心中已是一片冰凉。
“铛!”
一声金铁交鸣的爆响震得韩绍耳膜生疼。预想中的巨力并未传来,只见那黑衣人前冲之势诡异地顿住,手中钢刀被一柄突兀伸出的、毫不起眼的铁尺架住。
持铁尺者,竟是白日里在衙前扫地、总是佝偻着背的老苍头!此刻他背脊挺直,眼神锐利如鹰,哪里还有半分老态?
“你们…不是本地豪强的人。”老苍头声音沙哑,铁尺一震,竟将黑衣人连人带刀逼退两步,“刀法是军中路子,虽刻意掩饰,但这‘破锋三式’的起手,瞒不过老子。”
黑衣人首领眼神剧变:“你是何人?!”
老苍头不答,铁尺一摆,对韩绍快速道:“大人退后!”话音未落,他已揉身而上,铁尺化作一片乌光,招招不离黑衣人要害,快、准、狠!更令韩绍震惊的是,老苍头举手投足间,隐隐有淡金色的微弱光芒流转于铁尺之上——这是武者内息外显的标志,至少是六阶好手!
其余黑衣人见状,纷纷抛下受伤的长随,合围老苍头。然而老苍头身法滑溜之极,在四人围攻中穿梭,铁尺每次出击都必有一人闷哼后退,或是手腕被点中钢刀脱手,或是膝弯被扫中踉跄跪地。不过十几个呼吸,五名黑衣人竟全被放倒,失去战力。
老苍头这才收尺而立,微微气喘,显然也耗费不小。他走到那为首黑衣人面前,扯下面巾,露出一张带着刀疤、饱经风霜的脸。
“果然是退下来的边军悍卒。”老苍头冷笑,“收了王家多少银子,敢来刺杀朝廷命官?”
刀疤脸咬牙不语,眼中却有惊惧。他们五人均是见过血的悍卒,联手竟敌不过这看似老朽的门房!
韩绍惊魂甫定,走上前,对老苍头深深一揖:“韩绍多谢老丈救命之恩!敢问老丈高姓大名,为何屈就于我这小小县衙?”
老苍头扶起韩绍,又恢复了那副佝偻模样,摆摆手:“大人折煞小老儿了。我姓雷,单名一个‘戊’字,早年混迹行伍,伤了根基,退了。蒙…蒙一位贵人指点,来此谋个生计,顺带护持大人一二。不想真派上用场了。”
贵人?韩绍心中疑窦丛生。是那位赠剑的前辈?还是…
雷戊指着地上黑衣人:“大人,这些人如何处理?送官?怕州府那边…”
韩绍看着地上呻吟的黑衣人,又看看受伤的长随,一股郁愤和无力感涌上心头。送官?恐怕前脚送进去,后脚就被“暴毙”或释放。这些豪强,竟敢豢养退役边军为死士,其势力之深、胆量之大,远超他想象。
“先将他们关入县衙大牢,严加看管。治伤,别让他们死了。”韩绍深吸一口气,压下怒火,“雷老,今夜之后,他们必不会罢休。衙中可信之人寥寥,韩某…可否倚重于你?”
雷戊咧嘴一笑,露出黄牙:“大人放心。小老儿别的本事没有,看家护院,对付几个蟊贼,还凑合。只要小老儿有一口气在,定护大人周全。不过…”他压低声音,“大人,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这清丈田亩之事,是不是…缓一缓?或者,换个法子?”
次日,不等韩绍去李家庄,更大的危机爆发了。
先是县城数家最大的米行、布庄同时关门歇业,挂出“盘点”、“东主有事”的牌子。紧接着,市井间流言四起,说韩县令“横征暴敛,惹怒乡绅,商路断绝,县里马上要没米下锅了”、“韩县令还要加征‘清丈税’,家家户户都得交钱”。
恐慌迅速蔓延。午时刚过,数百名被煽动、或真正担忧的百姓,推举了几个“老者”,聚集在县衙外,不敢冲击,只是黑压压地跪了一片,哭喊哀求:“青天大老爷开恩啊!”“不能再加税了!”“给条活路吧!”
衙门外喧嚷震天,衙内气氛凝重。师爷急得团团转:“东翁,这是阳谋!他们煽动民意,逼您妥协!若强行驱散,必生民变,到时州府怪罪下来…”
韩绍站在二堂门口,望着外面跪伏的百姓,听着那些被歪曲的诉求,拳头握得指节发白。他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这比昨夜的刀光剑影更可怕。昨夜是暴力威胁,今日却是诛心之策,要将他置于民心背离的境地。
“他们当真…要逼死本官,逼垮这一县百姓吗?!”韩绍声音有些发颤,是愤怒,也是深深的无力。他空有抱负,有朝廷大义名分,却在这盘根错节的地方势力面前,寸步难行。昨夜若非雷戊,他已身首异处。今日这民意汹汹,又该如何化解?
难道…真要向那“贵人”求助?可他连“贵人”是谁,有何目的都不知道。韩绍陷入前所未有的挣扎。他想起离京前,太子府曾派人招揽,自己以“寒门士子当凭本事立足,不依攀附”为由拒绝。如今看来,这“本事”,在这浑浊的世道里,竟是如此苍白无力。
“大人,”雷戊不知何时来到他身后,低声道,“小老儿刚才去市井转了一圈,发现几个带头喊得最凶的,好像是李家拳馆的学徒,还有王家米行的伙计。另外,城外码头那边,好像来了几艘陌生的货船,船上有护卫,看着挺精悍,不像是普通商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