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皇庄,天工坊深处。
殷澈面前的长桌上,铺开三份色泽截然不同的糖样:一份是市面上常见的暗红色块糖,杂质肉眼可见;一份是稍显细腻的黄色糖砂;而最右侧的白瓷碟里,盛着如细雪般晶莹洁白的粉末,在油灯光下微微反光。
“殿下,这是按照您给的‘黄泥水淋糖法’改良后的第三批成品。”孙窑工搓着手,脸上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用的是岭南送来的上等红糖坯,反复淋滤了七遍。您看这成色——”
墨文小心翼翼用银匙舀起一点雪白糖霜,放入口中,眼睛顿时睁大:“这……甜而不腻,入口即化,毫无杂味!比贡糖房的‘玉芽糖’还要纯净数倍!”
“不仅是纯净。”殷澈也尝了一点,感受着舌尖化开的甘甜,“关键在于产量和成本。传统贡糖制法,十斤红糖才能精炼出一斤‘玉芽糖’,耗时月余。而我们这法子——”他看向旁边木架上摆放的几个陶瓮,瓮中正是用于淋滤的黄泥浆。
“回殿下,我们试过了。”青石接话道,他如今常驻天工坊协助记录数据,“十斤红糖坯,能出六斤半这样的雪白糖,余下的糖蜜还能另做他用。时间么……从融化到淋滤成型,不过三日。”
“三日,六成半的得率。”殷澈手指轻叩桌面,“成本核算呢?”
一直低头核对账册的陈禾抬起头,他如今兼顾星火卫情报与部分工坊数据:“算上人工、燃料、红糖坯购入价,一斤雪白糖的成本,约是市面红糖的八倍,但仅是‘玉芽糖’市价的四分之一。”
满室寂静,只剩下油灯灯芯偶尔的噼啪声。
所有人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此物……一旦面世,恐怕会掀起惊涛骇浪。”周淳老学士缓缓开口,他今日被殷澈特意请来。老人家捏起一撮糖霜,在指尖捻动,“糖乃奢侈之物,尤其这等洁白如雪的极品,历来只有皇宫、顶级勋贵和几大世家才能享用。其制法,更是被江南郑氏视为不传之秘,把持了数十年。”
“所以学生才请先生来。”殷澈恭敬道,“此物利润惊人,必招觊觎。我们该如何定价?如何推出?”
周淳沉吟片刻:“殿下可知,郑氏‘玉芽糖’,在京城的售价是多少?”
墨文显然做过功课:“回先生,按品级,每两售价五到八两白银,且常常有价无市。”
“五到八两……一斤便是八十到一百二十八两。”殷澈心算极快,“我们的成本,即便算上运输、店铺、人工,一斤也不会超过二十两。若定价……五十两一斤如何?”
“五十两?”墨文倒吸一口凉气,“那也仅有‘玉芽糖’的六成价!品质却远胜!这……这会不会太激进了?”
“要的就是激进。”殷澈眼中闪过锐光,“我们要快速打开市场,形成口碑,更要让所有人都看到——四海商会不仅能造出更好的东西,还能让利。这不是‘奇技淫巧’,是惠及天下人之术。”
周淳看着殷澈,缓缓点头:“殿下思虑深远。只是,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郑氏绝不会坐视。他们不仅掌握糖业,更与漕运、茶马、丝绸各业大族盘根错节。一动糖业,牵动的将是半个江南士族集团。”
“学生明白。”殷澈走到窗边,看向外面渐暗的天色,“所以,雪晶糖的推出,不能仅靠琳琅阁。墨文,你明日去拜访‘通源号’和‘隆昌行’。”
墨文一怔:“殿下是要……”
“分利。”殷澈转过身,“首批雪晶糖,限量发售。通源号、隆昌行各得三成,琳琅阁自留四成。价格,就定四十五两一斤给他们,他们卖多少我们不管。”
陈禾快速记录着,忍不住问:“殿下,这是为何?我们自家售卖,利润岂非更高?”
“吃独食,死得快。”殷澈道,“通源号背后是淑妃娘家,隆昌行连着五军都督府。让他们先尝到甜头,就等于将部分利益与宫廷、军方绑在一起。郑氏若要动,就得掂量掂量,是否要同时得罪宫里和军中的大佬。”
周淳捋须,眼中露出赞许:“合纵连横,以利结盟。殿下此法,老成谋国。只是……还不够。郑氏扎根江南百年,朝中门生故吏无数,仅凭两家皇商,恐难完全震慑。”
“所以还有第二步。”殷澈走回桌边,点了点那份黄色糖砂样品,“这种‘金砂糖’,纯度次于雪晶糖,但远胜普通红糖。成本更低,定价……十两一斤。专供各大酒楼、茶肆、糕点铺,乃至中等富户。”
他目光扫过众人:“雪晶糖攻其顶尖市场,金砂糖掠其中层根基。我们要让郑氏明白,四海商会不仅要分一杯羹,更要重塑整个糖业的规矩。”
墨文深吸一口气,感到肩头压力沉重,却也热血沸腾:“属下明白!这就去安排原料大量采购,工坊增产事宜!”
“增产要隐秘。”殷澈叮嘱,“西山工坊规模有限,可在京郊另寻可靠之地,分散设立小工坊。核心的淋滤工序,必须由绝对可靠之人掌握。”
“殿下放心。”孙窑工拍胸脯,“淋滤的法子,除了我和殿下指定的两个徒弟,绝不外传。那黄泥的配方和夯筑淋槽的法门,更是只有我一人知晓。”
“很好。”殷澈点头,又看向陈禾,“让你挑选的那几个心思灵巧、擅长观察记录的少年,进度如何?”
“已按殿下要求,开始学习《物料辨析》《行商纪略》。”陈禾回道,“殿下是要他们……”
“派出去。”殷澈道,“以学徒、帮工的名义,进入通源号、隆昌行,乃至其他可能与郑氏有往来的大商号。不接触机密,只观察人流、货品进出、主要管事人员的习惯、交际网络。将所见所闻,巨细靡遗记录下来。”
周淳眉头微蹙:“殿下这是要布眼线?”
“是学做生意,也是收集信息。”殷澈语气平静,“商场如战场,知己知彼。郑氏不会明着来,但暗地里的手段,我们必须提前有所预感。这些记录看似杂乱,但汇聚起来,用特殊方法分析,或许就能看出某些端倪。”
他所说的“特殊方法”,自然是数据库中的基础统计学和情报分析模型。只是这无法明言。
众人领命而去。
油灯下,殷澈独自看着那碟雪白糖霜。烛光映照下,糖粒晶莹,宛如碎钻。
“糖……”他低声自语,“在古代,这是堪比黄金的硬通货。郑氏,你们会如何出招呢?”
他端起茶杯,将少许糖霜调入其中。温水化糖,丝丝甘甜弥漫。
而在这甘甜背后,殷澈嗅到了山雨欲来的气息。
三日后,琳琅阁。
店铺尚未开门,门外已排起长队。消息灵通的各家管事、采买,乃至一些富贵人家的内眷仆从,早已听闻“雪晶糖”之名。
辰时正刻,店门开启。
柜台之上,三个大小不一的琉璃罐并排陈列,罐中雪白糖霜堆积如山,在晨光下闪烁着诱人的光泽。旁边还有打开的小碟,供人试尝。
“这便是雪晶糖?”一位衣着华贵的中年管事挤到前面,用手指沾了一点放入口中,闭目片刻,猛地睁眼,“快!给我来五斤!不,十斤!”
“这位爷,对不住。”柜台后的伙计笑容可掬,却语气坚定,“雪晶糖产量有限,每人限购二两。金砂糖不限量,您看……”
“二两?”那管事瞪眼,“二两够做什么?我家老爷宴客,一桌茶点就要用掉半斤!”
“实在抱歉,这是东家的规矩。”伙计指了指旁边木牌上“限量发售,惠享众客”的字样,“您多包涵。不过金砂糖也是极好的,您尝尝?”
管事无奈,只得先买了二两雪晶糖,又掂量着买了五斤金砂糖。他仔细查看金砂糖的成色,颗粒均匀,色泽金黄,甜味纯正,虽不如雪晶糖惊艳,却比以往用的红糖强上太多,价格更是实惠。心中暗道,这四海商会,当真了得。
仅仅一个上午,琳琅阁备下的两百斤雪晶糖和五百斤金砂糖,销售一空。后来者只能空手而回,伙计再三保证三日后必有新货,才勉强劝走。
消息像风一样传遍京城。
通源号和隆昌行那边,更是将雪晶糖包装得极其精美,附上“御赐工艺”、“东宫监制等模糊字样,价格直接标到六十两一斤,依然被抢购一空。两家皇商赚得盆满钵满,对四海商会的态度愈发亲热。
而此刻,城南郑氏别院,书房内的气氛却降至冰点。
“啪!”
一只产自汝窑的青瓷茶盏被狠狠摔在地上,碎片四溅。
“四海商会……殷澈……好,好得很!”主位上,一名身着杭绸直裰、面皮白净的中年男子,胸口剧烈起伏,正是江南郑氏在京的主事人,郑怀礼。他手中捏着一小包刚从市面高价购回的雪晶糖,指尖因用力而发白。
“六叔息怒。”下首一位年轻些的男子劝道,“不过是些新奇玩意儿,一时风头罢了。我们郑氏的‘玉芽糖’百年口碑,岂是这等暴发之物可比?”
“你懂什么!”郑怀礼厉声道,“光是这成色,这纯净度,就足以让‘玉芽糖’沦为次品!更别说那‘金砂糖’,分明是针对我们中下层市场的杀招!价格还压得这么低……这是要掘我郑氏的根!”
他站起身,在书房内急促踱步:“查!给我狠狠地查!这四海商会的糖坊在哪里?原料从何而来?技师是谁?还有,他们那琉璃、香水、烧春露的底细,一并给我挖出来!我就不信,他一个深宫长大的太子,真能无中生有变出这许多门道!背后必有高人,或是得了什么失传的秘法古籍!”
“是,侄儿立刻去办。”年轻男子连忙应下。
“还有,”郑怀礼停下脚步,眼神阴鸷,“去联系崔家、王家的人,就说我郑怀礼做东,请他们在‘听涛阁’一聚。生意做到这个份上,已经不是我们郑氏一家的事了。他四海商会今日能动糖,明日就能动丝绸、瓷器、茶叶!这是要砸了我们所有世家的饭碗!”
他走到窗前,看着庭院中摇曳的竹影,声音低沉下去,却更显森寒:“另外……给‘青河帮’和‘铁拳门’递个话,就说有一笔大生意,要请他们帮点‘小忙’。先礼后兵,既然他们不讲规矩,就别怪我们用点江湖手段了。”
年轻男子心中一凛,知道这位六叔是真的动了真火,甚至不惜动用那些暗地里的力量。他低头称是,快步退出书房。
郑怀礼独自站立良久,才缓缓松开紧握的拳头,掌心的雪白糖霜已被体温微微濡湿。他捻起一点,放入口中。
极致的甜味在舌尖化开,纯净无比。
可这甜味,落在他心里,却比砒霜还要苦涩、冰冷。
“太子殿下……”他喃喃道,眼中寒光闪烁,“这商道,可不是您读几本圣贤书就能玩得转的。咱们……走着瞧。”
窗外,一片乌云悄然遮住了日光,天色暗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