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天府衙门外,初冬的寒风吹不散黑压压人群呼出的白气和心头的焦灼。人数已不止数千,坊间闻讯赶来的民众仍在不断汇聚,放眼望去,人头攒动,怕已有近万之数!他们大多衣衫简朴,面有风霜,有满脸油污的铁匠、手掌粗糙的木匠、挑着担子的小贩、牵着孩子的妇人、甚至还有几个白发苍苍、由学徒搀扶的老匠人。
没有鼓噪,没有冲击,近万人沉默地跪在衙门前宽阔的街道和两侧的空地上,只有压抑的啜泣和低声的议论汇成一片沉闷的声浪,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前方,十几位被推举出的各行业代表,跪在最前列,双手高举着一卷由数十幅粗白布拼接、按满密密麻麻红色手印和些许歪斜名字的“万民书”,在寒风中微微颤抖。
为首的是一位姓赵的老铁匠,须发皆白,声音却洪亮悲怆,他每喊一句,身后便有数百人跟着叩首,额头触地,发出沉闷的声响:
“青天大老爷!开恩啊!小民赵铁头,打了一辈子铁,以前给官家作坊干,克扣工钱,饭都吃不饱!自打四海商会开了铁器坊,小老儿带着徒弟进去,工钱按时发,东家还管一顿饱饭!小老儿的孙子,还在商会的学堂认了字,说将来要做账房!这都是太子爷的恩德啊!”
“求朝廷明鉴!保太子爷平安!保四海商会!给小民等一条活路啊!”
他老泪纵横,身后无数工匠、学徒齐声悲呼:“求活路!保太子!”
接着是一位姓孙的布庄掌柜,他捧着一匹四海商会产的“流光锦”边角料:“大人!小人这小布庄,以往只能从王家手里高价拿次等货,利薄如纸!自从商会出了这‘流光锦’,小人也能进到好货,价钱公道,街坊邻居都爱买,小店才得以维持!太子爷的商会,是给我们这些小商小户活路啊!若太子有失,商会倒了,王家那些大老爷们重新垄断,还有我等小民的活路吗?求大人做主啊!”
一个个代表泣血陈情,诉说的都是最朴实的生计:商会提供了工作、带来了物美价廉的货物、让他们的孩子有机会读书识字、让他们看到了改变生活的希望。而这一切,在他们朴素的认知里,都与“太子爷”紧密相连。
顺天府尹周大人躲在衙内,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官袍后背都被冷汗浸湿了。他几次想派人驱散,但看着外面那沉默而庞大的人潮,还有人群中隐隐可见的一些精壮汉子警惕的目光,他实在没这个胆子。万一激起民变,他的乌纱帽乃至脑袋都要搬家!可不驱散,这烫手山芋就在他衙门口,林相那边如何交代?
“快去!快去禀报内阁!禀报九门提督!禀报…禀报宫里!”周大人嘶声对师爷吼道。
皇宫大内,养心殿。
浓重的药味几乎化不开。皇帝殷邺经过太医的全力救治,暂时脱离了最危险的时刻,但仍然极度虚弱,时昏时醒,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皇后和几位近支宗亲轮番守在殿外。
“什么?顺天府外聚集了近万百姓?为太子请愿?”皇后一惊,手中的茶盏差点打翻,“他们…他们要做什么?冲击官府吗?”
“回娘娘,据报,民众只是跪地陈情,并无冲击之举,但情绪激动,顺天府尹已手足无措,报请内阁和九门提督定夺。”太监低声道,“外间传言,这些百姓多是依赖四海商会及相关产业谋生,恐太子失势导致商会不存,断了生计,故而来请愿。”
皇后眉头紧锁:“这…这成何体统!百姓竟敢干预朝政?”但她心中也暗惊,儿子在民间竟有如此根基?
几乎同时,皇帝的贴身老太监德福,也收到了来自暗卫的密报。暗卫的汇报更加详细,不仅描述了请愿场面,还分析了民众的构成、诉求,以及背后隐约有组织引导的痕迹,并附上了“万民书”的抄录内容。
德福将密报轻声念给刚刚短暂苏醒、精神萎靡的殷邺听。
殷邺闭着眼,枯瘦的手指在锦被上微微颤动。听到最后,他缓缓睁开一线眼睛,浑浊的眼底深处,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光芒。他嘴唇翕动,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民心…如水啊…澈儿他…竟能聚起这般…水势…”
德福不敢接话,只是垂首恭立。
殷邺喘息了几下,似乎积蓄着力气,才断续道:“传…传朕口谕…顺天府…妥善安抚…莫使生乱…百姓所求…无非生计…让…让户部…酌情…”
他的话未说完,又剧烈咳嗽起来,德福连忙上前伺候。这道含糊的口谕被迅速传出,核心意思是:不要激化矛盾,朝廷会考虑民生。
这道口谕虽然模糊,但传递出的信号却耐人寻味:皇帝并未斥责百姓“干政”,反而要求“安抚”,考虑“生计”。这无疑是对民意的某种认可,也是对太子一方无形的支持。
相府中,林维雍得知顺天府前的“万民请愿”和宫中传出的模糊口谕后,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猛地将手中的一份奏章抄本摔在地上。
“刁民!一群被铜臭蒙了心的刁民!竟敢以此胁迫朝廷!”他怒不可遏,“还有陛下…竟也…”后面的话他没说出口,但心中的寒意更甚。他意识到,自己可能低估了太子在民间的渗透力和影响力,也低估了皇帝对民意的重视。
“相爷息怒。”一名心腹劝道,“此必是太子及其商会暗中煽动!当务之急,是尽快平息此事,并予以反击!”
“如何反击?”林维雍冷冷道,“难道派兵驱散?那是授人以柄!没听到陛下的口谕吗?”
另一名心腹眼珠一转:“相爷,硬来不可,但可‘以文对武’。百姓愚昧,易被煽动,但我大殷士林,自有清议公论!我们可让‘文华会’即刻行动起来,召集名儒学士,举办清议讲会,驳斥‘与民争利’之说,强调士农工商之序,指出太子重商轻儒,败坏风气,长久必伤国本!同时,可让一些我们控制的‘百姓代表’,去顺天府‘陈情’,诉说被商会挤压破产之苦,揭发商会‘盘剥工匠’、‘垄断市场’之恶!将水搅浑!”
林维雍沉思片刻,点了点头:“此计可行。但要快!还有,通知我们在漕运、盐政、各地关卡的人,给四海商会的货物运输、店铺经营,制造更多的‘麻烦’!我要让太子知道,光靠煽动泥腿子,保不住他的位置!真正的权力,在庙堂,在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