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业堂的聚议,在一种诡异的气氛中结束。
正如郑怀礼所谋划,以郑、崔、王三家为首,联合数家利益受损的商号,在堂上对四海商会发起了猛烈抨击。指责其“以秘法邪术制物,扰乱物价”,“低价倾销,恶意竞争”,“破坏行业百年规矩”。
墨文代表四海商会出席,面对诸多前辈大佬的围攻,这个年轻人表现出了远超年龄的沉稳。他不急不躁,逐条反驳:
“所谓秘法邪术,实为先人智慧改良,并无不可告人之处。商会所有货品,用料公开,质量上乘,何来‘邪’字?”
“低价倾销?敢问郑先生,商会雪晶糖售价五十两,品质优于市面百两之货,这叫低价倾销?还是说,只有将糖卖到百两以上,才符合‘规矩’?这规矩,护的是百姓,还是某些人的钱袋?”
“行业规矩,当以《大殷律·市易篇》为基,以货真价实、童叟无欺为本。商会自问从未触犯律法,且每月按时足额纳税,带动匠户就业无数。若创新工艺、惠及百姓便是破坏规矩,那这规矩,不改也罢!”
他言辞犀利,引经据典,竟让一些老于世故的商贾一时语塞。尤其是搬出《大殷律》,更让那些习惯了用潜规则行事的人有些忌惮。
然而,百业堂终究是世家力量盘踞之地。最终,在一番激烈的争论和私下的利益交换后,一项针对四海商会的“劝谕决议”还是被强行通过。决议要求四海商会“酌情考虑行业整体利益,适当调整新品售价,以维护市场稳定”,并“建议”其“在适当时机,与行业同仁分享部分非核心工艺经验”。
决议措辞看似温和,用了“劝谕”、“建议”,但其打压之意昭然若揭。更重要的是,它代表了京城传统商业势力对四海商会这个“闯入者”的集体排斥和警告。
墨文在决议通过后,一言不发,起身离席。他的沉默,在众人眼中更像是无力的抗争。
消息很快传开。
翌日,京城几家影响力颇大的茶楼,如“一品香”、“清谈苑”,说书先生的内容就悄然变了味道。
“……话说这商贾之道,贵在诚信,更贵在知进退、守本分。若仗着有些新奇玩意儿,便不顾同行死活,肆意压价,扰乱行市,那便是取祸之道啊!岂不闻,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台下听客议论纷纷。
“说的是四海商会吧?那雪晶糖真是好东西,就是卖得太便宜,得罪人了。”
“便宜还不好?我看是那些卖贵糖的眼红了!”
“你懂什么?这里头水深的很!听说百业堂都下了决议了,让四海商会抬价呢。”
“抬价?凭什么?人家有本事做便宜,就该便宜卖!我看百业堂就是欺负人!”
“嘘!小点声!你不想混了?郑家、崔家是好惹的?”
类似的对话,在酒肆、饭馆各处上演。显然,有一股力量在刻意引导舆论,将“破坏规矩”、“与民争利”的帽子,悄悄往四海商会,乃至其背后隐约可见的东宫影子头上扣去。
更露骨的,则在一些私下的文人聚会中流传。
“太子殿下年方十四,正是潜心圣贤学问之时,怎可终日与商贾厮混,钻研奇技淫巧?长此以往,恐移了性情,失了储君体统啊!”
“是啊,听说那四海商会的琉璃坊、糖坊,都有东宫的人参与。这……这成何体统?若是陛下知晓,定然不悦。”
“何止啊,我还听说,太子殿下私下招募少年,授以武艺、算术,甚至一些不明所以的杂学,美其名曰‘星火卫’。这……这分明是蓄养私兵,其心叵测!”
谣言越传越离谱,逐渐从商业竞争,上升到对太子德行人品的质疑。
御史台的值房中,几名御史正低声交谈。
“王兄,郑家那边递过来的条陈,你看了吗?”一名瘦高御史问道。
“看了,言辞有些激烈,但所言……未必无理。”被称为王兄的圆脸御史捋着胡须,“太子涉商过深,确易引人非议。如今市井流言四起,恐伤及殿下清誉,亦不利于朝局稳定。我等身为言官,有风闻奏事之责……”
“李兄意下如何?”瘦高御史看向另一人。
那位李御史年纪稍长,眉头紧锁:“事关国本,须得慎重。太子殿下协理南疆后勤,颇见成效,陛下亦曾赞许。些许商贾之争,是否要上升到弹劾储君的地步?是否……再观察一二?”
“李兄此言差矣。”王御史摇头,“防微杜渐啊!今日是商贾之争,明日若插手军械、盐铁,又当如何?储君之德,当以仁孝、学问为重,岂能沾染铜臭?我意已决,明日便上奏!”
类似的情景,在几位被郑氏或其盟友笼络的御史处上演。弹劾的奏章,正在酝酿。
西山皇庄,星火卫基地。
殷澈并未在意外面愈演愈烈的流言,他正在校场边,观察韩冲指导星火少年们进行一项新的训练——对抗性小组搜捕。
三十名少年被分成六队,每队五人。三队为“巡卫”,负责在一定区域内巡逻警戒;另外三队为“渗透者”,任务是不被发觉地潜入区域中心,取得标志物。
场地模拟了街道、屋舍、树林等复杂环境。
林岩带领的小队作为“渗透者”,行动极其敏捷。他们利用阴影、声响掩护,交替前进,手势沟通娴熟。在遭遇一队“巡卫”时,林岩并未选择硬闯,而是故意制造远处异响,引开对方注意力,小队其余人趁机快速通过。
而赵大牛所在的小队作为“巡卫”,则展现出了另一种风格。他们队形严密,彼此呼应,赵大牛本人更是如同磐石般守在关键路口,目光锐利地扫视四周。
殷澈看得暗自点头。近一年的科学训练加上韩冲的武技传授,这些少年的进步远超寻常武者。更重要的是,他们开始懂得运用战术和配合,而非单纯依赖个人勇武。
训练间隙,殷澈将林岩和赵大牛叫到身边。
“感觉如何?”殷澈问。
林岩抹了把汗,眼睛发亮:“殿下,这比单纯练拳脚有意思多了!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还得琢磨对方怎么想。”
赵大牛则憨厚地挠挠头:“俺就觉得,得把后背交给队友,自己守的地方,一个苍蝇也不能放过去。”
“很好。”殷澈赞许,“个人勇武很重要,但团队协作和战术思维,能让你们的力量成倍增长。记住这种感觉,以后应对更复杂的情况,也要像今天这样动脑子。”
他顿了顿,语气稍沉:“最近京城有些不太平,可能会有些宵小,打我们商会和工坊的主意。你们平日训练执勤,要更加警惕。若遇陌生人窥探、挑衅,按韩教习教你们的应对流程来,不必畏缩,但也绝不可冲动,第一时间示警求援。”
“是!殿下!”两人挺胸应道。
这时,墨竹匆匆走来,递给殷澈一份密报。
殷澈展开一看,是陈禾整理的近日舆论动向摘要,以及潜渊卫监控到的几位御史准备上奏弹劾的情报。
“殿下,外面谣言越传越凶,我们是否要辟谣?或者让周先生写几篇文章驳斥?”墨竹有些焦急。
殷澈将密报收起,神色平静:“不必。谣言止于智者,更止于事实。现在去辟谣,只会越描越黑,陷入对方的话术陷阱。”
“那……就任由他们诋毁殿下?”
“诋毁?”殷澈笑了笑,“墨竹,你记住,身处高位,有人议论是常态。关键不在于议论本身,而在于谁在议论,以及……我们手中有什么。”
他看向校场上继续投入训练的星火少年们,声音平稳却带着力量:“郑怀礼他们,想用舆论逼我就范,用御史弹劾施加压力。这是阳谋,也是他们惯用的手段。对付阳谋,最好的办法不是同样用阴谋去对抗,而是用更堂堂正正的力量去碾压。”
“我们要做的,不是去茶楼跟人对骂,也不是急着上书自辩。那样只会显得我们心虚,被动接招。”殷澈目光深远,“我们要继续做好我们的事。商会的货,要更好更便宜;南疆的后勤,要更高效稳妥;星火卫,要更强更精锐。等到我们拿出足够多、足够硬的成果,等到百姓得了实惠,边疆得了安稳,这些流言蜚语,自然会像阳光下的雪一样消融。”
“至于那些御史……”殷澈眼中闪过一丝冷意,“让他们弹劾。奏章到了陛下那里,到了内阁,自然会有人去分辨是非。况且,我们也不是全无准备。”
他招来陈禾,吩咐道:“你之前整理的那些关于世家垄断、盘剥的材料,可以开始润色了。重点突出他们如何利用行规压榨小民,如何勾结官吏逃避税赋,如何将成本转嫁百姓。写成通俗易懂的故事,让说书人去讲。记住,只摆事实,不讲大道理,更不要直接提及四海商会或我。”
“另外,”殷澈补充,“让我们的人,在市井间也多说说四海商会开了多少工坊,雇了多少匠人、帮工,让多少家庭有了活计。说说‘金砂糖’让普通茶馆也能用上以前只有富人吃得起的糖,说说‘流光锦’让寻常女子也能穿得鲜亮些。百姓心里有杆秤,他们知道谁对他们好。”
陈禾领命:“属下明白!这就去办。”
墨竹似乎也明白了殷澈的用意,忧虑稍减:“殿下深谋远虑。只是……属下担心,对方不会只停留在口舌之争上。百业堂决议后,恐有实质动作。”
“该来的总会来。”殷澈望向京城方向,眼神锐利如刀,“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们出招,我们接着便是。告诉墨文,商会一切照常,该扩张扩张,该生产生产。告诉渊一,加强监控,尤其是对铁拳门、青河帮的动向。告诉韩冲,星火卫从今日起,进入二级警戒状态。”
他顿了顿,语气带上了一丝寒意:“若是有人想玩阴的,想动武……那就让他们尝尝,科学训练出来的战士,配合精心设计的武器和战术,是什么滋味。”
“我要让他们明白,有些底线,碰了,是要付出代价的。”
夏日的风掠过校场,带着燥热,也带着山雨欲来的压抑。但校场上的少年们,喊杀声、操练声,却越发嘹亮、整齐,充满了一往无前的锐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