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景帝刘启继位后按照自己的意志重新构建了“皇权——宗室——嫡系——功臣集团”四极权力结构,并且一口气将六位皇子封为诸侯王。
干完这两件大事之后,摆在刘启面前的重大事项依然还有三项,按照重要紧急程度依次为:日益坐大的诸侯国;册立太子;外患匈奴。
刘启之所以将防范“日益坐大的诸侯”放在首位,这与他自己早在太子时期就惹祸并欠下血债不无关系。
当年,刘启还是太子时,吴王刘濞(刘邦的二哥刘仲的儿子)的太子前往长安朝见天子,太子刘启是核心陪客。
从辈分上来看,吴国太子是刘启的堂叔父,然后叠加吴国地处东南沿海,闷声发大财几十年,这些优势使得吴国太子对汉帝国太子刘启有不敬的言行举止。
刘启也是狠人,根本就没有惯着吴太子,顺手操起棋盘把吴太子给揍死了。
当朝廷将吴太子灵柩送回吴国之际,吴王刘濞不干了:汉朝的太子把寡人的太子给打死了!这算哪门子事?!
咽不下这口气的刘濞直接拒收太子灵柩,对着护送灵柩的朝廷使者发飙:“天下刘氏是一家,太子死在长安就葬在长安,何必送回!”吴王又命人将太子灵柩送回长安,并最终葬在京师长安葬。
刘濞的意思很明显:朝廷欠吴国的这一笔血债,我吴王刘濞记住了,早晚会让朝廷偿还,委屈一下太子,你就躺在长安地下等着父王杀进长安给你复仇!
从此以后,吴王刘濞不再进京朝见天子,也不再派太子代表自己前往长安。
汉文帝刘恒脸上挂不住,于是扣留并审问吴国的使臣,刘濞这才不情不愿地以身体不适为由,给了刘恒一个台阶。
刘恒赶紧赐刘濞一根拐杖,表示照顾他年事已高,不必前来朝见。
至此,吴国名为藩属国,实则已经脱离了长安的控制,吴王刘濞甚至连装个样子的事都不干。
在海盐、铜矿、造币三大产业的支持下,吴国在经济建设方面先于汉帝国起飞,富得流油。
发展到后来,朝廷要犯或其他诸侯国的罪犯一旦逃至吴国,朝廷就束手无策,吴国不仅拒绝交人,甚至还不让有司进去拿人。
在这一背景之下,刘启将采取什么措施处理诸侯国坐大的恶果呢?
我们不得不承认一点:刘启的政治手腕非常了得!
为此他打出了一张令人意想不到的王牌:用诸侯制约诸侯。
那么刘启将用谁来制约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的诸侯吴呢?
刘启睁大眼睛盯着诸侯地图看了三天三夜,然后默默地右手握拳,重重地砸在了“梁地”。
有必要介绍一下梁国和梁王刘武,这样有利于我们读懂司马光在《资治通鉴.卷十六》中关于景帝刘启和梁王刘武之间的系列“勾搭与暧昧”。
公元前169年6月,文帝刘恒的幼子梁王刘揖(就是贾谊生前所辅佐的那位梁王)从马背上跌落摔死。文帝刘恒改封淮阳王刘武改封为梁王。
刘武是刘恒的二儿子,且与景帝刘启是同胞兄弟,都是窦太后所生。
当时,刘恒本着制衡诸侯齐、吴的想法,封刘武为梁王之后,大幅扩大了梁国的封地。
新的梁国北以泰山为界与诸侯赵接壤;西以高阳(河南杞县西南高阳镇)为界抵近帝国中原腹地洛阳;东与齐国和楚国接壤;南临古淮河,调整后的诸侯梁下辖四十多个县。
从地缘上来看,刘恒这是要拿梁国作为一把长矛,看住赵、齐、楚三大诸侯以及一大堆小型诸侯。同时,梁国也作为拱卫帝国京师长安的一道外围屏障,固若金汤。
站在两千多年后的今天,我们去看梁国的封地可能更容易理解这一点。
梁国封地大致对应今天河南东部、山东西南部、安徽西北部一带。在农耕时代,这里堪称是帝国中原膏腴之地,既是汉帝国的重要粮仓,也是扞卫关中的战略要地。
景帝二年,公元前154年,冬十月,梁王刘武前往长安朝见天子哥哥刘启,探望母后——窦太后(注,梁王刘武是窦太后极度宠爱的宝贝儿子)。
景帝刘启一度放下帝王姿态,以同胞哥哥的身份,在未央宫中组织了规模庞大的酒宴,为弟弟刘武一行接风洗尘。
尽管十月的长安已经天寒地冻,但是今天的未央宫却暖意融融,刘启不顾天子礼仪,执意拉着刘武坐在自己身边,推杯换盏之间,气氛非常融洽。
邻座的窦太后看见刘启和刘武这一对儿子如此亲密无间,心里面乐开了花。她突然有一种人间美好莫过于如此的满足感!
酒过三巡菜入五味后,刘启满怀真情地拉着弟弟的手,以极度平常舒缓的语气告诉刘武:“弟弟,您知道吗?我迄今为止还没有册立太子,就是为了等我百年之后,把帝位传给弟弟你。”
刘武心头一震,就像是18岁的男孩被秀发披肩的小姑娘撞了一个满怀,心中小鹿乱撞,连空气都是甜的,抓一把空气都能捏出蜜汁来……
刘武虽然知道天子哥哥这是“酒后真言”但依然压制不住内心的兴奋与甜蜜,赶紧举杯敬酒致谢。
是啊!
此时此刻,刘武除了敬酒致谢还能做什么呢?!其他的什么也干不了……只是一颗“天子美梦”的种子就此被种植于梁王刘武的心田。
一旁的窦太后将这一切都清清楚楚地看在眼里,记在心中,她也感觉到蜜汁如涓涓细流般地流到她体内,甜蜜被送达每一个细胞和每一根神经。
刘启的目的达成了,他太了解自己的母后和弟弟了……弟弟心比天高,母后对弟弟是无条件地宠爱!
刘启只是想要通过这一场酒宴,把天子梦种在弟弟心中,他需要弟弟跟自己风雨同舟,而风雨同舟向来都需要成本和代价。刘启的字典里没有“苟且”二字,更没有“牺牲”二字,今天的话都是酒话,不是诏令,不是圣旨……
刘启知道,一旦那一颗种子在弟弟心头生根发芽,那么蠢蠢欲动的吴国和楚国就别想打长安的主意,梁王会第一个站出来扞卫帝国……
就在这个当口,詹事(太子府的总管)窦婴(窦太后的侄儿)捧着一杯酒向刘启敬酒,并不留余地地驳斥刘启:“天下是高祖的天下,帝位由父亲传给儿子,这是汉朝的规定,皇上怎么能够传给梁王!”
刘启心头一喜,果然还是有人出来反对,简直就是及时雨啊,心中默念着“反对有效!有效啊!”
刘启面上却不言不语,没有一丝笑意,也没有一丝愤慨。刘启只是平静地接过敬酒,一仰脖子喝下了一大杯,至于窦婴说了什么,他似乎一个字都没有听见。
窦婴之举把姑妈窦太后给气个半死,不识好歹的东西,胳膊肘往外拐!她恶狠狠地瞪了侄儿窦婴一眼,然后召来管事的郎中令,责成其取消窦婴出入皇宫殿门的资质,禁止其上朝。
可怜的窦婴就这样被不明真相的姑妈——窦太后给狠狠修理了。
此后的梁王就成了长安城里的一只巨型螃蟹——在京师长安城里横着走!
说实话,读《资治通鉴.卷十六》这一章节时,莫名地有些难受。我的难受主要是因为两点:其一,这是一场当年刘恒清理弟弟淮南王刘长的迭代与升级版,“克段于鄢”的意味非常浓厚;其二,梁王刘武以及其母后窦太后在政治层面的认知和手腕,跟刘启不在同一个维度,相距十万八千里。
刘启的政治手腕高超且复杂,几乎不留痕。刘启深知诸侯业已坐大,翻脸只是个时间问题,他并没有被动等候,而是主动设局,引导局势向有利于自己的方向发展。
刘启在弟弟梁王刘武身上所运用的手段全是阳谋:借力于亲情,以皇位为诱饵,让梁国心甘情愿地当盾牌,当炮灰……精准将“用诸侯制约诸侯”这一把王炸打出去。
刘启演戏的水平极高,已抵达炉火纯青的境界,他在未央宫中酒宴上的政治权术表演完美无瑕。
刘启对窦太后,投其所好。
窦太后极度溺爱幼子,景帝此言极大地满足了母亲的愿望,巩固了母子亲情,换取了母亲对自己后续政策(尤其是可能触怒梁王的政策)的默许或支持。
刘启对梁王刘武,精准投喂。
他深知弟弟的野心和对母后宠爱的依赖。用一个虚无缥缈的“天子梦”,瞬间将梁王的个人野心与保卫中央皇权的使命捆绑在一起。为了那个遥远的帝位,刘武必须拼死保卫哥哥的江山,因为保卫长安,就是在保卫自己未来的皇位。
而那个“不懂事”的窦婴,竟然与刘启有着深度默契。
窦婴端着酒樽出面反对,简直就是神来之笔。刘启需要窦婴这种刚直不阿的人出来唱个黑脸,表示反对,来戳破这个美丽的泡沫。
窦婴的直言强谏,一方面为景帝的“酒后失言”留下了转圜的余地,表明这并非官方正式决议;另一方面,也是一种来自宗室和外戚的警告!
刘启默然不言的反应,完美诠释了什么是“帝王心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