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线)
苏既望的声音落下,最后一个关于“正斜率可能性”的尾音,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寂静的书房里漾开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继而彻底消散。空气中只剩下一种被极度理性的剖析和极度浓烈的情感共同挤压后、近乎真空的凝滞感。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站在那里,像一座被掏空了所有防御、静静等待命运裁决的孤峰。所有的筹码都已摊开,所有的伪装都已剥落,只剩下最原始、最赤裸的坦诚,和一份卑微到尘埃里的祈求。
文砚知一动不动地坐在书桌后,仿佛化作了灯光下一道清冷的剪影。她的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前方那片虚空,却又仿佛穿透了时空,牢牢地、一寸一寸地,钉在了白板上那道冰冷残酷的函数曲线上。
那条曲线,不再仅仅是抽象的数学符号。它在她的瞳孔里活了过来,扭曲、延伸,化作了具象的、充满重量与质感的五年光阴——
是她独自面对孕吐的清晨,是产房里撕心裂肺的孤独,是深夜里抱着啼哭婴儿的无助背影,是异国他乡为生计奔波时脚底磨出的水泡,是安安发烧时她彻夜不眠布满血丝的双眼,是无数个被委屈和硬撑填满的、沉默的日夜……
也是他……在另一个时空里,活在错误怨恨中的空洞眼神,是他在商业帝国顶端看似掌控一切实则内心荒芜的侧影,是他在科技馆外偷偷凝望安安时那小心翼翼的痛苦,是他在孩子病床前笨拙却专注的守护,是他在说出“悔恨无解”时,眼底那片深不见底的、绝望的荒原……
他不仅承认了错误,他更用这种近乎自虐的、精准到小数点后无数位的方式,度量了这错误的代价。他理解了那份“机会成本”的不可逆,理解了那五年对她而言,不是轻飘飘的“误会”,而是每一天、每一刻、具体而微的磨损与消耗。
“悔恨无解”。
“只求一个正斜率的可能性”。
这八个字,像两把重锤,一锤砸碎了她赖以生存五年的恨意基石,另一锤,则狠狠撞在了她心门外那层厚达千尺、坚不可摧的冰墙上!
“喀喇——!”
一声只有她自己能听见的、惊天动地的巨响,在灵魂深处炸开!那堵用五年风霜雨雪、用无数个咬紧牙关的瞬间筑起的、保护她不被再次伤害的冰墙,从最核心的地方,被这道混合着极致理性与极致痛苦的冲击力,硬生生撞开了一道深不见底的、蜿蜒曲折的巨大裂缝!
冰冷的寒气与外界陌生的暖流,瞬间疯狂地交织、对冲!
她一直挺得笔直的脊背,几不可察地微微颤抖了一下。一直平稳交叠放在膝上的手,指尖用力抵住掌心,试图压制住那股从心脏最深处汹涌而上、直冲喉咙的酸涩热流。她用力眨了一下眼,试图驱散眼前突然升起的、模糊视线的水汽。
良久,久到苏既望几乎以为时间已经凝固,久到他仿佛能听到自己心跳即将衰竭的声音。
文砚知终于极其缓慢地、将目光从虚空中收回,重新聚焦到他的脸上。她的嘴唇微微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她又尝试了一次,这一次,一个极其轻微、带着明显颤音的字节,逸出了她的唇瓣:
“苏……” 仅仅一个姓氏,便已耗尽了她的力气。
她停了下来,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汲取足够的氧气来支撑下面的话语。然后,她抬起眼,目光终于毫无遮挡地、直直地撞入苏既望那双布满血丝、盛满了绝望、希冀与无尽痛楚的眼底。
她的声音很轻,轻得像一声叹息,却因为夹杂了一丝无法完全压抑的、来自喉咙深处的哽咽,而显得破碎不堪:
“苏既望……” 她重复了一遍他的名字,每个字都像在碾压过砂纸,“你……早干什么去了……”
这不是质问。
没有尖锐的指责,没有歇斯底里的愤怒。
这是一种……掺杂了太多复杂情绪的、疲惫到极致的叹息。是委屈终于找到出口的呜咽,是漫长孤军奋战后突然发现原可以不是一个人的恍然与不甘,是看到对方同样伤痕累累、甚至可能更痛之后的……一种难以言说的、带着痛感的共鸣。
这句话的重量,远比任何激烈的控诉都更甚。它轻飘飘地落下,却像一把钝刀,缓慢而深刻地,割开了最后那层隔膜,露出了底下血淋淋的、从未愈合的伤口。
苏既望浑身剧震,像是被这句话迎面击中,踉跄着后退了半步,脊背重重撞在冰凉的白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死死地看着她,看着她微微泛红的眼圈,看着她极力维持平静却依旧泄露出一丝脆弱的嘴角,看着她眼中那混合着无尽委屈和一丝茫然的水光……
一股灭顶的酸楚和铺天盖地的怜惜,如同海啸般瞬间将他吞没。他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砂石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滚烫的液体,毫无预兆地冲出了眼眶,沿着他僵硬的脸颊,汹涌而下。
冰层,已裂。
巨响过后,是无声的泪如雨下。
(第一百零八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