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线)
白板上,那条承载了五年悲欢的曲线图,在灯光下静默地陈列着,像一道狰狞的伤疤,刻在时间的脉络上。苏既望的陈述结束了,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被极致理性剖析后的、近乎残酷的宁静。笔墨的气息混合着尘埃,在光柱中无声浮动。
他没有再去添加任何数据或公式。他的笔尖,最终缓缓移向代表“此刻”的那个点——t_now。它悬停在剧烈震荡的末端,低于零轴,远低于峰值,像一个站在深渊边缘、前途未卜的孤点。
然后,他在这个点的上方,用力地、缓慢地,画下了一个巨大的、沉重的问号——?
这个问号,仿佛抽走了他全身的力气。他松开手,白板笔轻轻滚落在笔槽里,发出细微的磕碰声。他转过身,不再看那面写满了他五年失败与痛苦的白板,而是直面文砚知。
灯光下,他的脸色苍白,眼底布满了血丝,那是一种耗尽心神后的疲惫与近乎赤裸的坦诚。他不再掩饰任何情绪,所有的骄傲、防备、算计,在这一刻都被剥离殆尽,只剩下最原始的痛苦和一种孤注一掷的恳切。
他深深地望进文砚知平静无波的眼眸深处,声音因长时间的讲述和情绪的巨大波动而异常沙哑,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不容置疑的清晰:
“砚知,我这一生,解过最复杂的并购案,计算过最莫测的市场风险,面对过足以倾覆苏氏的金融危机。” 他微微停顿,像在做一个最郑重的宣告,每一个字都沉重地砸在寂静的空气里,“但直到现在,直到把你……和安安,失去又……重新摆在面前,我才真正明白——”
他的目光牢牢锁住她,仿佛要将这句话烙印进她的灵魂深处:
“世界上最难的数学题,不是黎曼猜想,不是Np完全问题,甚至不是宇宙的终极规律。”
“是‘悔恨’。”
“悔恨”这两个字,他说的很轻,却像裹挟着千钧重负,在书房里沉沉地回荡。
“因为,” 他扯动嘴角,露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充满苦涩自嘲的弧度,目光扫过白板上那个巨大的价值鸿沟和断崖,“它无解。”
“时间不可逆。t1 点之后流逝的每一秒,安安成长的每一个瞬间,你独自承受的每一次艰难……都是沉没成本,是永远无法追回、无法补偿的‘绝对损失’。”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彻底认清现实后的、近乎绝望的平静,“任何补偿函数 c(t),无论其投入的资源多么巨大,其诚意函数多么趋近于无穷,都无法对消已发生的损失 LV,更无法使情感价值 V(t) 回到初始的峰值 V_max。这是一个被数学规则本身所禁止的操作。”
他向前微微迈了半步,拉近了两人之间那道无形的界限,目光灼灼,带着一种焚尽一切后的清醒与执着:
“所以,砚知,我现在很清楚地知道,我站在这里,所求的,早已不是那个能让函数复原的‘解析解’。”
“那是一个数学上的悖论,一个永恒的虚数解,不存在于我们的实数域里。”
他的声音陡然提升,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近乎虔诚的决绝:
“我所能求的,我耗尽余生想要去验证的……只是一个‘可能性’!”
“一个在承认这一切苦难、损失、和时间不可逆性的绝对前提之下……”
他的手指,重重地点在白板上那个巨大的问号之下,代表着未来的、一片空白的区域,
“让 V(t) 这条曲线,从 t_now 这个点开始,其未来的一阶导数,能够重新拥有一个正斜率(dV\/dt > 0)的‘可能性’!”
“我不求回到过去,我只求……一个走向未来的机会。一个让价值重新开始增长,哪怕增长速度缓慢,哪怕终点永远无法企及曾经的高度,但只要方向是向上的……可能性。”
话音落下,书房里陷入了漫长的、令人窒息的寂静。
苏既望站在那里,像是一个交出了全部底牌、等待最终审判的赌徒。他剖开了自己最深的痛苦,承认了问题的无解,放弃了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只卑微地、执着地,祈求一个关于“方向”的、微小的可能性。
他将他们的过去、现在和未来,浓缩成了一道最残酷的数学题。他承认了这道题在传统意义上的“无解”,却用尽全部的真诚与余生为赌注,去祈求一个“迭代逼近”的机会。
世界上最难的数学题,是悔恨。
而他给出的解答,是承认无解,却仍求一个正向的斜率。
文砚知静静地坐在那里,仿佛化成了一尊雕塑。只有她搭在扶手上、微微蜷缩的指尖,泄露了她内心正经历着怎样的惊涛骇浪。
那道横亘在心门之外的、坚冰筑就的防线,在这一刻,被一种极致理性包裹下的、更为极致的真诚,撞击出了细微却清晰的……裂痕。
(第一百零七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