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南方,洛城。
当高铁缓缓驶入站台,一股与申城截然不同的气息扑面而来。
这里没有冲天的摩天大楼,没有川流不息的金属洪流,而是青黛色的远山,澄澈如洗的天空,以及空气中弥漫着的,那股湿润而又带着淡淡草木清香的味道。
“哇,好美啊!”
苏小米拖着行李箱,一双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四周,满是惊叹。
卫炎和黄泽谦也是一脸的放松,这里的宁静祥和,仿佛能洗涤掉前几日那场大战所带来的所有紧张与疲惫。
然而,林玄一的眉头,却从踏出车站的那一刻起,就微微蹙了起来。
不对劲。
这里的一切,都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
并非妖气,也非煞气,而是一种更加根源,更加难以名状的感觉。
“你们有没有觉得,这里的时间,好像比外面要慢一点?”
林玄一忽然开口问道。
“慢?”
卫炎愣了一下,抬起手腕看了看表,秒针正在正常地走动,“林大师,没有啊,时间很正常。”
黄泽谦也附和道:“是啊,可能是这里的节奏比较慢,所以让人产生了错觉吧。”
林玄一没有再多言,但心中的那份异样感,却愈发强烈。
这不是错觉。
这里的时间,并非物理意义上的变慢,而是一种韵律上的迟滞。
仿佛一首激昂的交响乐,流淌到此地时,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强行拖慢了半个节拍。
整个城市,都笼罩在这种迟滞的韵律之中。
生机,被压制了。
活力,被禁锢了。
表面上一片祥和安宁,内里却像是一潭沉寂了千年的死水,连一丝涟漪都欠奉。
入住了一家位于古城核心区的特色客栈后,苏小米便迫不及待地架设好了全套的直播设备。
“奶奶,都准备好了!直播间标题就叫‘跟林大师一起,探寻千年古城的非遗之美’,怎么样?”
“可以。”
林玄一点了点头。
用最现代的方式,去探查最古老的秘密,这本身就是一种有趣的博弈。
屏幕上,林玄一依旧是一身素雅的装扮,气质淡然出尘。
她身后的背景,便是古城那白墙黑瓦,小桥流水的诗意景象。
“大家好,我是林玄一。”
“今天,我们来到这座美丽的千年古城—洛城,希望能和大家一起,感受这里深厚的文化底蕴,探寻那些即将被遗忘的,非物质文化遗产的魅力。”
弹幕顿时一片沸腾。
【哇!大师居然开户外直播了!洛城我刚去过,超美的!】
【大师这是要转型当文化博主了吗?爱了爱了!】
【支持!现在这些老手艺,是该多一些人关注了。】
林玄一微笑着说道:“今天我们采用连麦的方式,邀请几位洛城本地的非遗传人,听他们聊一聊自己的故事。”
林玄一的话音刚落,一个Id为【江南绣娘】的用户秒速申请了连线。
画面接通,信号稳定下来,一间雅致清幽的工作室出现在所有观众面前。
古色古香的木架上,挂满了大大小小的刺绣作品,有富贵牡丹图、有灵动锦鲤抄,亦有气势磅礴的山水长卷。
每一幅都针脚细密,配色典雅,光是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那份巧夺天工的精致。
一位面容清秀,但眉宇间带着一抹浓得化不开的憔悴的女子,正坐在绣架前,她看到林玄一,连忙有些局促地打招呼:
“林大师您好,我叫兰秀,是洛城苏绣的第六代传人。”
直播间的弹幕瞬间被这些精美的作品征服了。
【哇!这也太美了吧!这手艺,简直是神仙!】
【这锦鲤好像要从布里游出来了!小姐姐好厉害!】
【这才是真正的国风之美,比那些网红的仿古装强太多了!】
林玄一的目光,穿透了那些华美的丝线,直视着绣品背后那一片空洞的虚无。
这些作品,就像是制作精良的标本,拥有最完美的形态,却早已失去了生命的搏动。
“兰女士的技艺,堪称登峰造极。”林玄一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
这句赞美,对普通人而言是无上的荣幸,但对兰秀来说,却像是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她强撑的伪装。
她的眼圈瞬间就红了,苦涩的笑容浮现在嘴角,声音也带上了一丝哽咽。
“林大师,您别这么说,您一定看得出来,我这些刺绣,都是些死物。”
她的情绪有些激动,拿起手边一幅刚刚完成的《百鸟朝凤图》,将它对着镜头。
“您看这凤凰,我用了足足三个月用了我们传承中最顶级的金丝渡针法绣它的羽毛,您看每一根都纤毫毕现,可是它是死的。”
“它没有神采,没有百鸟之王的傲气和灵性,它就像一个一副用金丝线堆砌起来的华丽骨架,一具漂亮的尸体!”
兰秀越说越激动,眼泪顺着脸颊滑落。
“不瞒您说,我快要绣不下去了。我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大概从一年前开始,我引以为傲的双手,就好像被诅咒了一样,,明明技法更加纯熟,明明比以前更加努力,可绣出来的东西,就像是被抽走了魂儿。”
“有时候深夜赶工,我甚至会有一种错觉,不是我在绣这幅画,而是这绣架、这张画布,通过这根针正在吸食我的精气神。每绣完一针,我的心神就空一分。每天收工的时候,我都像是被掏空了一样,整个人都轻飘飘的,连做梦的力气都没有。”
【啊?这么玄乎的吗?听得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是不是小姐姐太累了,压力太大导致的心理问题?艺术创作都有瓶颈期的。】
【我怎么感觉有点像被吸了阳气?(狗头保命)】
【楼上的别瞎说,但真的,小姐姐你该去看看医生,调理一下身体了。】
兰秀的痛苦,透过屏幕,真实地传递给了每一个人。
林玄一静静地听着,直到她情绪稍稍平复,才缓缓开口,一针见血地问道:
“这种感觉,是从一年前左右,才明确出现的?”
“对!”兰秀毫不犹豫地点头,“就是一年前!我记得很清楚,因为那时候祖祠刚刚进行完一年一度的祭祀,所有传承人都去祭拜过祖师爷。从那之后,一切就都变了。”
“我明白了。”林玄一的眼神,深邃得如同古井,声音却带着一股安抚人心的力量,“兰女士,你的问题,不在于技,不在于心,而在于你所扎根的这方水土之上,目前我还没有更好的办法来为你解决此事,你现在需要停下一切刺绣的工作,多晒晒太阳。”
说完,林玄一便礼貌地结束了连线。
当屏幕上林玄一的身影消失,直播连线被切断的那一刻,兰秀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瘫软地靠在了身后的绣架上。
工作室里,霎时间静得可怕。
窗外古城的阳光依旧明媚,透过木格窗棂洒在那些华美却冰冷的绣品上,折射出璀璨的光芒。
可这些光,却照不进兰秀的心里。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耳边反复回响着林玄一最后那句意味深长的话:
“兰女士,你的问题,不在于技,不在于心,而在于你所扎根的这方水土。”
水土?
这方水土有问题?
这片养育了她祖祖辈辈,诞生了无数精美艺术的洛城古地,有问题?
“祖祠?”
兰秀无意识地念出了这两个字,身体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哆嗦。
她清晰地记得,一年前那次祭祀,和往年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
大门紧闭的祠堂,昏暗的烛火,满堂肃穆的各家传人,以及为首主持祭祀的、几位德高望重的老前辈。
他们虔诚地跪拜,上香,口中念着古老的祝祷词,祈求祖师爷保佑手艺昌盛,代代相传。
可现在回想起来,兰秀的脑海中却浮现出一些被她忽略的细节。
那一天,祠堂里的香火味,似乎比往年浓烈了许多,带着一丝说不出的、令人昏昏欲睡的异香。
而主持祭祀的那几位老前辈,他们的表情也并非全然是敬畏,在那低垂的眼帘下,似乎还隐藏着狂热与贪婪。
“不,不会的。”兰秀用力地摇着头,想要将这些可怕的念头甩出脑海。
那些都是看着她长大的叔伯,是这座城里最受人尊敬的大师,他们怎么会
咚!咚!咚!
就在她心乱如麻之际,工作室厚重的木门,被人用力地敲响了。
那声音沉重而又急促,像是一柄重锤,狠狠地砸在了兰秀的心上。
“谁?”她惊慌地问道。
“兰秀,开门,是我,你三叔公。”
门外传来一个苍老而又威严的声音。
三叔公!
洛城非遗总会的会长,也是去年主持祖祠祭祀的几位老前辈之一。
她挣扎着起身,打开了门。
门外站着一个身穿对襟唐装,精神矍铄的短发老人。
他此刻正板着一张脸,眼神锐利如鹰,死死地盯着她。
“你,跟我进来。”
三叔公没有多余的废话,径直走进工作室,目光扫过那些绣品时,浑浊的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察的满意。
“三叔公,您.....”
“你刚才,在网上直播了?”三叔公打断了她,声音冰冷。
兰秀的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点了点头:“是。”
“胡闹!”
三叔公猛地一拍桌子,桌上的针线箩筐都跳了起来。
“我们洛城手艺人的脸,都被你丢尽了!什么叫死物?什么叫精气神被吸走?我看你是练功练得走火入魔,满嘴胡言乱语!”
他的声音严厉,带着不容置疑的训斥。
“我没有胡说!”她指着那幅《百鸟朝凤图》,大声道:“三叔公您也是行家,您自己看!这凤凰,它有魂吗?它活得起来吗?”
三叔公瞥了一眼那绣品,眼神深处闪过一丝复杂,但嘴上却依旧强硬:
“技艺不到家,就从自己身上找原因!休要把责任推给祖宗,推给我们洛城的风水!”
他逼近一步,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地警告道:
“兰秀,我看着你长大,当你是自家孩子。听三叔公一句劝,以后,不许再跟外面那些不三不四的人胡说八道,更不许再质疑祖宗传下来的规矩!”
“有些事,不是你该问的。安安心心做好你的活,这是为了你好,也是为了我们洛城所有手艺人好。”
话音刚落,他转身拂袖而去。
木门被重重地关上,将满室的阳光也隔绝了大半。
兰秀独自站在昏暗的工作室里,浑身冰凉。
她缓缓走到窗边,望向古城中心的方向。
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不知该怎么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