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域的戈壁,白日里是熔金的火炉,夜晚是冰封的寒窖,而在晨昏交界之时,它则是一片无边无垠、色彩诡谲的死亡之海。
此刻,夕阳正竭力将最后一丝余温泼洒向大地,将连绵的沙丘染成一种沉郁的暗金,那些嶙峋的黑色风蚀岩,如同巨兽的骨骸,沉默地矗立,投下漫长而扭曲的阴影。
就在这片沉寂的画卷边缘,一道突兀的烟尘打破了宁静。那烟尘如同一条贴地飞行的黄龙,翻滚着,咆哮着,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肃杀之气,正以惊人的速度朝着某个方向席卷而来。马蹄声并非杂乱的鼓点,而是整齐划一、沉重如雷的战鼓声,一声声,一阵阵,敲打在空旷的原野上,也敲打在逃亡者的心尖。
那是镇魔司的骑兵!他们特有的制式玄甲,在夕阳下反射着冷硬的光泽,即便隔着数里之遥,也能感受到那股混合着沙场煞气与道家刚正真气的庞大压迫感。这股气息,对于寻常妖魔邪祟有着天然的克制,对于身负幽冥之力的存在,更是如同黑夜中的明灯,带着致命的威胁。
胡小七面无人色,嘴唇哆嗦得如同风中落叶。他不过是个混迹底层、靠点小聪明和油嘴滑舌苟活的小妖,何曾见过这等阵仗?镇魔司的名头,在妖族的世界里足以让小儿止啼。那越来越近的马蹄声,在他耳中不啻于催命的符咒,每一步都仿佛踩在他的魂魄上。
“完…完了…全完了…”他双腿筛糠般抖动着,几乎要瘫软在地,带着浓重的哭腔,一把抓住旁边女子的衣袖,“女侠…幽月女侠!咱们…咱们跑不掉了!被镇魔司的赤獬卫盯上,在这鸟不拉屎的戈壁上,就是瓮中之鳖,死路一条啊!他们肯定在哭沙镇就盯上我们了!我就知道,那地方不能待…”
被他称作幽月的女子,身着一袭玄色劲装,身姿挺拔,即便是在亡命奔逃中,依旧保持着一种冰冷的镇定。她的面容极美,却如同覆盖着千年寒冰,一双眸子剔透如琉璃,深处却蕴藏着化不开的幽暗与死寂。她没有理会胡小七的哭嚎,只是微微侧头,冰冷如刀锋的目光扫过身后那越来越近的黄色烟尘,随即又垂下眼帘,看了一眼紧紧攥在手中的两样物事。
一截断剑的剑柄,样式古朴,断口参差不齐,似乎经历了极其惨烈的碰撞。另一个,则是一个已经褪色、边角磨损的香囊,上面用细密的针脚绣着某种难以辨认的幽暗花纹,散发着极淡极淡、几乎难以捕捉的冷香。这是母亲留给她的,仅有的遗物。方才沙鹫带来的关于母亲当年并非简单坠崖,而是可能与这片沙海深处某个秘密相关的信息,如同惊雷在她心中炸响,掀起了滔天巨浪。
然而,此刻绝非沉溺于过往震惊与悲痛的时候。身后的追兵,是实实在在、瞬息即至的死亡威胁。
她猛地将断剑剑柄和香囊塞入怀中,贴肉收藏。那冰冷的触感,似乎能稍稍压制她体内因外力压迫而隐隐躁动的幽冥之力。
“不想死就闭嘴,跟上!”幽月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瞬间击碎了胡小七的绝望絮叨。她甚至没有回头,反手精准地一把揪住胡小七的后衣领,如同拎起一只受惊的兔子。
下一刻,她体内那股沉寂而强大的幽冥之力轰然运转!不再像之前那样有所保留,而是全力爆发!肉眼难以察觉的暗红色流光在她周身一闪而逝,她的双脚仿佛脱离了地心引力,拖拽着哇哇乱叫的胡小七,如同一道贴地飞驰的鬼影,速度骤然提升数倍,向着与哭沙镇相反、更加荒凉贫瘠的戈壁深处亡命飞遁!
脚下的沙砾、碎石在急速掠过中化为模糊的色块,耳畔是呼啸而过的风声,混合着胡小七被风灌入口鼻的呜咽声。幽月的眼神始终锐利如鹰隼,不断扫视着前方的地形。她选择的路线极其刁钻,专门挑那些沙丘起伏剧烈、如同凝固波涛般的地带,或是怪石嶙峋、犬牙交错、根本难以纵马奔驰的风蚀岩区。
果然,身后的马蹄声在她冲入一片复杂的碎石戈壁后,明显被地形所阻,那整齐划一的战鼓声出现了片刻的混乱和迟缓,速度慢了下来。但镇魔司的骑兵显然训练有素,并未因此放弃,反而立刻变换阵型,分出了数股轻捷的小队,如同张开的手指,试图从侧翼绕过障碍,进行包抄合围。
“是赤獬卫!绝对是赤獬卫中的追踪高手!”胡小七一边被拖着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肺叶火辣辣地疼,一边还是忍不住惊恐地回头张望,声音断断续续,“他们…他们肯定用了‘锁魂香’或者‘千里寻踪符’之类的玩意儿,认准了咱们的气息!在这开阔地带,咱们…咱们就像黑夜里的火把,甩不掉的!”
幽月自然比他更清楚赤獬卫的难缠。这支镇魔司麾下专司追踪缉捕的精锐,不仅个体实力强横,更精通各种追踪秘法,尤其在这种视野相对开阔、气息不易混杂的戈壁环境,他们的优势被放大到极致。想要依靠单纯的速度完全摆脱,难如登天。
必须想办法干扰他们的追踪,或者…找到一处能暂时藏身、并能隔绝或混淆气息的地方。
她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罗盘,飞速扫过周围昏黄寂寥的环境。天空是压抑的昏黄色,夕阳正一点点沉入遥远的地平线,黑暗如同墨汁般从天边开始浸润。目光所及,除了无尽的、曲线柔和的沙丘,便是那些沉默的、如同守望者般的黑色岩石,根本没有任何可以称得上“藏身之处”的地方。绝望的情绪,如同冰冷的毒蛇,开始悄然噬咬心灵。
等等!
就在目光掠过一片看似毫无异状的沙地区域时,幽月的瞳孔猛地一缩!那片区域的沙子颜色,似乎比周围要略深一些,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暗褐色。而且,在逐渐加强的晚风吹拂下,那里的沙面并非扬起均匀的沙尘,而是呈现出一种极其细微、缓慢流动的质感,如同活物在呼吸!更重要的是,她敏锐的感知捕捉到,空气中弥漫的那一丝丝稀薄却无处不在的幽冥死气,似乎在那片区域要更加浓郁、更加精纯一丝!
是流沙区?!而且绝非普通的流沙,是一片受到地下幽冥气息长期侵染,可能产生了某种异变、更加诡异危险的流沙!
一个大胆、疯狂,甚至堪称自寻死路的念头,如同闪电般瞬间划过幽月的脑海。置之死地而后生!利用这诡异的流沙,或许能隔绝赤獬卫的追踪,搏得一线生机!
“往那边跑!”她没有丝毫犹豫,猛地改变方向,体内幽冥之力再次催谷,拖着已经快要口吐白沫的胡小七,如同一支离弦之箭,直冲那片颜色深暗、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沙地而去!
“女侠!不可!那边不能去啊!”胡小七顺着她的方向一看,魂儿都快吓飞了,原本煞白的脸瞬间变得铁青,开始拼命挣扎,声音凄厉得变了调,“那是‘鬼漩沙’!是沙漠里最邪门的玩意儿之一!进去的人,从来没见出来过!传说下面连着幽冥鬼府,会被恶鬼拖进无底深渊,永世不得超生!咱们这是自投罗网啊!”
“想活命就信我!”幽月的声音冰冷刺骨,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手上力道更大,几乎要将胡小七的衣领勒进他的肉里。她的速度没有丝毫减缓,反而更快了!
眼看两人就要冲入那片死亡区域,身后的追兵也已然凭借高超的骑术和默契的配合,克服了地形障碍,再次逼近!甚至已经能清晰地看到骑兵们玄甲上冰冷的纹路,以及他们眼中那猫捉老鼠般的冷酷光芒。
“前方妖人,立刻束手就擒!否则格杀勿论!”一声蕴含真气的暴喝如同惊雷炸响。
与此同时,弓弦拉动和弩箭破空的尖啸声撕裂空气!
咻!咻!咻!
数支力道强劲、刻画着破魔符文的破甲弩箭,带着冰冷的死亡气息,擦着两人的身体射入沙地,溅起一蓬蓬金色的沙尘!最近的一支,几乎是贴着幽月的鬓角飞过,带起的劲风割得她皮肤生疼。
生死一线!
幽月眼中厉色一闪,在即将踏入流沙区域的刹那,用尽全身力气,将胡小七朝着流沙中心猛地一推!同时自己腰肢一拧,以一种近乎完美的姿态,借力纵身扑入那片颜色深暗的沙地!
噗通!噗通!
两声沉闷的异响,几乎不分先后。两人就如同两颗投入沸水中的石子,瞬间被那看似平静的沙面吞噬。
那沙子果然诡异至极!并非寻常流沙那般缓缓下陷,而是仿佛拥有自己的生命和意志。在两人落入的瞬间,平静的沙面骤然塌陷,形成一个急速旋转的漩涡,产生一股巨大无匹、远超寻常流沙的吸力!那吸力如同无数只看不见的冰冷鬼手,死死缠绕住他们的四肢百骸,疯狂地将他们拖向无底的黑暗深渊!
“啊——!救命!女侠!救我!我不想死啊!”胡小七发出绝望到极致的惨叫,出于求生本能,开始疯狂地挣扎扑腾,双臂胡乱挥舞,试图抓住什么根本不存在的救命稻草。然而他越是挣扎,那流沙的缠绕就越紧,下陷的速度越快,冰冷的沙粒已经淹没到了他的胸口,巨大的压力让他呼吸困难,眼前阵阵发黑。
幽月的状况虽然相对较好,但依旧十分危险。就在她坠入沙地的一刹那间,她毫不犹豫地完全舍弃了任何形式的物理反抗行为,并集中全身精力去驱动深藏于体内的幽冥玄功。
与此同时,她竭尽全力去调节自身周围的气场波动,力求让其能够最大限度地与这方弥漫着浓烈死亡之气的流动沙丘相契合、相一致.
此刻,环绕在她身躯四周的暗红色光辉正微弱而不稳定地闪动着,宛如狂风暴雨中的残烛一般脆弱不堪;然而尽管如此艰难困苦,它仍然坚韧不拔且不屈不挠地燃烧着,从未有过丝毫熄灭之意。
令人惊奇不已的是,那片流沙之中所潜藏的幽冥死气仿佛与幽月体内的神秘力量之间存在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奇妙联系或者说感应。
正是因为这种特殊关系的存在,使得原本势不可挡、极其可怕的强大吸引力对于幽月来说竟然出现了极其细微但又确实可感知得到的削弱迹象——她身体下沉的速度相较于胡小七而言明显要略微缓慢那么一点点儿。面对来自各个方向源源不断汹涌而至的排山倒海般巨大压力以及令人几乎无法呼吸的极度憋闷感,幽月咬紧牙关苦苦支撑着,然后使出浑身解数猛然向前探出右手臂,死死握住了正在拼命挣扎、毫无章法可言的胡小七的左胳膊肘处。
紧接着,一股纯净无暇却透着刺骨寒意的幽冥真元如同一股清泉从她掌心汩汩流淌而出,迅速传遍胡小七的整条左臂直至心脏部位,成功地暂时保住了后者至关重要的经脉要害所在之处。
不仅如此,这股幽冥之力还以一种诡异莫测的独特节奏开始剧烈震动起来,仿佛拥有生命一般自动自发地尝试去平息那些隐藏在流沙深处的狰狞可怖的异种死气。。
“别动!收敛气息!想象自己是一块石头!”幽月的声音透过厚厚的沙层传来,带着一种奇异的冰冷穿透力,直抵胡小七几乎被恐惧吞噬的神智。
胡小七被她渡来的冰冷力量一激,又清晰地感受到那流沙对自己拉扯力似乎真的产生了一丝微妙的变化,求生的欲望压倒了一切。
他死死咬住牙关,牙龈甚至渗出血丝,强行压制住挣扎的本能,学着幽月的样子,尽量放松已经僵硬的身体,任由那冰冷、沉重、无孔不入的流沙,一点点吞噬自己最后的视线和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