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是这片戈壁永恒的主题。
炽热的太阳高悬于顶,无情地炙烤着绵延无际的黄沙与砾石。热浪扭曲了远方的地平线,使得那些嶙峋的怪石和枯死的胡杨木仿佛在无声地舞蹈。
风是这里唯一的声音,它呜咽着,卷起细碎的沙粒,打在那些历经千万年风霜仍未完全磨平的岩石上,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如同无数细小的生灵在窃窃私语,诉说着亘古的荒凉与寂寞。
胡小七觉得自己快要被这片无边无际的死寂给逼疯了。他的嘴唇干裂起皮,喉咙里像是塞了一把滚烫的沙子,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感。
他偷偷瞄了一眼走在前方的幽月,那个身姿窈窕却散发着生人勿近冰冷气息的女子,仿佛完全不受这恶劣环境的影响。她的步伐稳定而轻盈,踏在松软的沙地上,几乎不留痕迹,只有那袭略显破旧的黑色衣裙在热风中微微拂动,像是一朵绽放在绝地中的墨色妖花。
“幽…幽月姑娘,”胡小七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声音嘶哑地开口,“我们…还要走多久?这地方…这地方感觉不太对劲啊。”
幽月没有回头,清冷的声音如同冰珠落玉盘,在这燥热的空气中显得格外清晰:“跟着就是。若怕,现在可以回头。”
回头?胡小七打了个寒颤,想起那些在黄沙镇外围游荡、眼神贪婪的各方人马,以及可能还在搜寻他们的幽冥道弟子,他立刻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比起那些已知的危险,眼前这个虽然冰冷但至少暂时没有杀意的女子,似乎更可靠一些。更何况,她手中还有那半张据说是通往“沙海之眼”的残图,那是他离开这片死亡之地的唯一希望。
他讪讪地闭了嘴,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后面,内心充满了懊悔。早知道贪图那点钱财,会卷入这种要命的事情里,他打死也不会去偷那个看似普通、却引来无数煞星的木匣。
就在这时,幽月的脚步突然停了下来。
她的停步毫无征兆,身形瞬间绷紧,如同一张拉满的弓。一直萦绕在她周身的那种若有若无的冰冷气息,骤然变得凝实而锐利。
胡小七猝不及防,差点撞上她的后背,他顺着幽月的目光向前望去,心脏猛地一缩。
前方,一座巨大的沙丘横亘在视野之中,如同沉睡的黄色巨兽。而在沙丘的顶端,不知何时,多了一道身影。
那人几乎与黄沙融为一体。宽大的土黄色斗篷将他从头到脚包裹得严严实实,布料是粗糙的沙砾色,随着光线的变化,仿佛在不断流动。他就那样静静地站在那里,如同亘古以来就存在于沙丘之上的一块岩石,没有丝毫生命的迹象,却又散发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存在感。
风,似乎在这一刻变得猛烈了一些,吹得他的斗篷猎猎作响,布料剧烈地翻飞抖动,然而他的身体却稳如磐石,连最细微的晃动都没有。仿佛他并非站立在流动的沙粒之上,而是扎根于大地深处。他仅仅是存在本身,就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压迫感,仿佛这片戈壁的意志化身,冰冷,死寂,俯瞰着闯入其领域的渺小生灵,并且蕴含着随时能爆发的、足以湮灭一切的毁灭性力量。
胡小七的胆子本就不大,此刻更是被那无形的压力骇得魂飞魄散。他只觉双腿一软,“噗通”一声瘫坐在滚烫的沙地上,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上下碰撞,发出清晰的声响。一股腥臊味隐隐传来,他竟是被吓得失禁了。他双手徒劳地扒拉着身下的沙子,恨不得立刻挖个坑把自己埋进去,避开那道虽然并未直接落在他身上,却足以让他肝胆俱裂的视线。
与胡小七的失态截然不同,幽月全身的肌肉都紧绷到了极点,每一个细胞都在发出最高级别的警报。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对方的目光——尽管被深深的风帽阴影所遮挡——正牢牢地锁定着自己。那目光中并不含有赤裸裸的杀气,没有尸山血海般的腥风血雨,却带着一种更深沉的、仿佛在审视一件稀有猎物般的冰冷兴趣。那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源于绝对实力和古老渊源的打量。
更让幽月内心掀起惊涛骇浪的是,她从对方身上,感受到了一种极其隐晦、却本质精纯强大到令她战栗的……幽冥气息!
这气息与她体内的力量同源,却远比她目前所掌控的力量更加凝练、古老,甚至……比那枚来自神秘遗迹、蕴含着精纯幽冥之力的幽核晶石散发出的感觉,更加危险和内敛!幽核晶石的力量虽然庞大,但终究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是“死”的能量。而眼前这人身上的气息,却是“活”的,仿佛与生俱来、早已融入血脉骨髓的本源之力,呼吸之间,都与周围的死寂环境产生着某种玄妙的共鸣!
此人绝对与幽冥道,甚至与那传说中的“九幽”本身,有着极深的渊源!其实力,深不可测!
他是敌?是友?为何会出现在母亲林晚的遗物——那对星辰耳钉所指引的方向?是巧合?还是早有预谋?
无数疑问如同沸腾的开水,在幽月的脑中翻滚闪过。母亲的容颜、遗物的秘密、幽冥道的追杀、哑医的嘱托、那处遗迹的诡异……所有线索似乎在这一刻,都被沙丘顶端那道神秘的身影串联了起来,却又蒙上了一层更加厚重的迷雾。
然而,无论内心如何波澜起伏,幽月的表面却维持着绝对的冷静。甚至,周身的冰冷气息更加凛冽刺骨,如同极地永不融化的万载玄冰。她纤细的脊梁挺得笔直,毫不退缩地迎向那道无形的、仿佛能穿透灵魂的目光。她很清楚,在这种级别的存在面前,任何一丝怯懦和犹豫,都可能带来灭顶之灾。
沉默的对峙在渐起的风中持续。远处的天色愈发昏黄,似乎有一场沙暴正在酝酿。风卷起的沙砾拍打在脸上,带来细微的刺痛感,但这丝毫无法分散两人的注意力。空气凝滞得如同实质,时间仿佛也被拉长,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胡小七趴在沙地上,连大气都不敢喘,只觉得心脏快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终于,那沙丘上的人影动了。
他并未做出任何攻击姿态,没有流露出丝毫能量波动,只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右手。他的手掌包裹在同样土黄色的、看似陈旧却异常坚韧的皮革手套中,手指修长有力,骨节分明,仿佛蕴含着撕裂一切的力量。
然后,他对着幽月,轻轻勾了勾食指。
一个简单至极,甚至显得有些轻佻的动作。然而,在这个特定的环境、特定的人物身上,这个动作却充满了毋庸置疑的、不容抗拒的挑衅和……召唤。
仿佛在说:过来。这是命令,而非邀请。
幽月瞳孔微缩,如同猫眼般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对方显然是为她而来,并且自信无比,笃定她不敢,或者说,不能拒绝。
去,还是不去?
不去,以此人展现出的、如同深渊般的气息和诡异莫测的登场方式,她带着胡小七这个几乎毫无战斗力的累赘,在这片开阔的戈壁上,未必能全身而退。对方的实力远超她至今遇到的任何对手,包括那些幽冥道的执事。而去…前方必然是龙潭虎穴,生死难料。
但是,母亲遗物的线索似乎近在眼前,此人又明显与幽冥之力有着极深的关联,或许……能从他身上得到关于母亲死因、关于自己身世、关于体内力量来源的至关重要的信息?这诱惑太大,大到足以让她去冒一次巨大的风险。
电光火石间,幽月已做出决断。风险与机遇并存,逃避永远无法触及真相。
她冷冷地看了一眼瘫软如泥、瑟瑟发抖的胡小七,丢下一句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话:“躲起来,别乱跑。若我未回,你自求多福。”然后,她深吸一口气,将那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压下翻腾的气血和躁动的幽冥之力,迈开脚步,向着那座如同巨兽背脊般的沙丘,不紧不慢地走去。
她的步伐稳定而富有韵律,眼神冰冷而坚定,仿佛不是走向一个极度危险的未知存在,而是去赴一场早已约定的、平常的约会。只有那微微抿紧的唇线和袖中悄然握紧的拳头,泄露了她内心一丝不为人知的紧张。
沙丘上的身影似乎对她的反应很满意,风帽之下,传来一声极其轻微、几乎被风吹散的、如同干燥砂砾相互摩擦般的低笑。那笑声中听不出喜怒,只有一种仿佛看到有趣玩具般的玩味。
幽月一步步走上沙丘,松软的沙地使得前行颇为费力,但她身形依旧轻盈。越是靠近,那股如同深渊般的压迫感就越是清晰和沉重。
她体内的幽冥之力既感到一种源自本源的兴奋雀跃,仿佛游子归家,又本能地生出一种深入骨髓的畏惧,如同卑微的臣民见到了至高无上的君王,想要顶礼膜拜,又害怕被那无上威严所吞噬。这种矛盾的感觉让她极为不适,却又不得不强行压制。
终于,她站在了那人面前,相距不过十步。这个距离,对于他们这个层次的高手而言,已是瞬息之间便可决出生死的绝对领域。
风帽的阴影依旧笼罩着他的大半张脸,但在这个距离,幽月隐约能看到对方冷硬而清晰的下颌线条,以及那两片紧抿的、缺乏血色的薄唇。仅仅是这惊鸿一瞥,就能感受到一种历经沧桑的冷峻和威严。
“你是谁?”幽月率先开口,打破了对峙的沉默。她的声音如同这戈壁夜晚的风,冰冷而干燥,不带丝毫暖意。
那人没有立刻回答。风帽微微转动了一个细微的角度,似乎是在更加仔细地、一寸一寸地“打量”着她,从被风拂起的几缕乌黑发丝,到光洁的额头,冰冷的眼眸,挺翘的鼻梁,淡色的嘴唇,再到纤细的脖颈,起伏的胸脯,不盈一握的腰肢,以及隐藏在裙摆下的双足……
那目光仿佛实质般扫过,让幽月产生一种极其强烈的被窥视感,仿佛身上所有的衣物、所有的伪装,都在这一刻被无形地剥开,直窥她灵魂的最深处,连那些隐藏在最阴暗角落的秘密都无法遁形。
良久,就在幽月几乎要按捺不住再次开口时,一个低沉、沙哑、仿佛很久未曾与人交谈、声带都带着锈迹,却又奇异地拥有一种磁性,能轻易攫取人心神的声音,从风帽下缓缓传出,如同古老的石磨缓缓转动:
“像…真像…却又…完全不同…”
他的话没头没脑,像是在评价一件失而复得的艺术品,语气中带着一种难以分辨的感慨和审视。但幽月的心脏却因为这句话而猛地一跳!像?像谁?难道是……母亲林晚吗?他认识母亲!
“你认识林晚?”幽月立刻追问,声音不可避免地带上了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急促和波动。母亲的名字,是她内心深处最柔软也最疼痛的禁区。
听到“林晚”这个名字,那自称“沙鹫”的男子周身的气息似乎微不可察地波动了一瞬。并非能量的外泄,而是一种更本质的、情绪上的涟漪。周遭的空气都仿佛因此而凝滞了一下,连风都似乎绕开了他所在的那一小片区域。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回忆,又像是在斟酌词句,才缓缓道:“那朵…开错了地方…又过早凋零的…晚香玉…”
他的比喻带着一种诗意的残忍。晚香玉,夜间开放,香气幽郁,却往往在黎明前凋谢。他的话,无疑证实了幽月的猜测!他果然认识母亲!
而且语气中,那复杂的意味更加浓郁,似乎夹杂着一丝欣赏,一丝遗憾,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嘲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