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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那温暖、静谧、充满生机的地脉洞穴,仿佛从一个短暂的梦境跌回残酷的现实。

戈壁的无情立刻从四面八方包裹而来,炽烈的阳光如同烧红的钢针,无情地穿刺着每一寸暴露的皮肤,裹挟着沙砾的狂风则像无数把钝刀,持续不断地切割着空气,发出令人心悸的呼啸。

视野所及,依旧是那片望不到尽头的土黄与灰褐,天地间弥漫着一种亘古不变的死寂与荒凉。

然而,幽月的心境,却与来时那片绝望的灰暗截然不同。

身体深处,那股因过度透支而几近枯竭的幽冥之力,此刻如同被春雨滋润过的深潭,不仅恢复了往日的深邃,更添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凝练与厚重。

地脉元气在她经脉中缓缓流淌,带来温润而坚韧的力量感,与她本身阴寒的幽冥之力形成了一种奇异的互补与平衡,虽未完全融合,却也不再激烈冲突。

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对那股来自九幽的力量的掌控,变得更加精妙入微,心念微动,一丝若有若无的幽冥气息便能萦绕指尖,收敛时则如深井无波,再无以往那种难以完全抑制的外泄感。

更重要的是,背上传来的重量与温度。了尘依旧昏迷不醒,但他原本如同风中残烛般微弱的气息,此刻已经变得平稳而悠长。他伏在她的背上,头颅无力地靠在她的颈侧,温热的呼吸均匀地拂过她的耳畔,带来一丝微痒的触感。这生命的迹象,比任何力量的提升都更让她感到一种沉甸甸的安心。

至少,他的命,暂时保住了。而且,前路不再是一片迷雾,星辰耳钉最后传来的指示,如同黑夜中的灯塔,清晰地指向东方——那个名为“哭沙镇”的三不管地带,那里有暮昭安排的接应者,代号“骆驼刺”。

希望,如同石缝中挣扎出的一抹嫩绿,虽然微弱,却真实存在。

她调整了一下背负了尘的姿势,让他更舒适一些,也让自己能更好地发力。地脉元气温养过的身躯,耐力远超以往,步履轻盈而稳健,每一步踏在松软的沙地或坚硬的砾石上,都留下一个清晰的脚印,随即又被风沙迅速抹去。

她对力量的精细掌控,也体现在赶路上,幽冥之力不再用于狂暴的冲刺,而是化作一股绵长而阴柔的推力,减轻着她自身的负担,让她能在这种恶劣环境下日夜兼程,速度比来时快了近倍。

一路向东。地貌在细微处悄然发生着变化。

纯粹的、如同金色海洋般的连绵沙丘逐渐减少,取而代之的是大片大片掺杂着黑色、褐色砾石的戈壁滩。地面变得坚硬,踩上去能听到碎石摩擦的声响。

偶尔,视野中会出现一簇簇极其耐旱、浑身长满尖刺的骆驼刺,或者几株低矮扭曲、在风中瑟瑟发抖的沙棘树,它们顽强的生命力,在这片死寂之地勾勒出零星的、倔强的绿意。

空气中的水分似乎也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痕迹,但代价是风变得更加凛冽、干燥,卷起的沙砾不再是细软的微粒,而是更具破坏性的粗砂碎石,打在特制的斗篷上,发出密集的“噼啪”声,如同冰雹砸落。

昼夜交替,星辰指引。

幽月的心如同古井,映照着外界的荒芜,内里却燃烧着不灭的执念。

她很少休息,只在实在需要恢复精神时,寻找背风的岩壁稍作停歇,小心翼翼地喂了尘饮下几口珍贵的地脉河水,确认他状态无虞后,便再次启程。

如此紧赶慢赶,在离开地脉洞穴后的第三个黄昏,当血色的残阳将整个戈壁染成一片悲壮的赭红时,一片低矮、破败、仿佛与大地融为一体的土黄色建筑群,终于如同海市蜃楼般,出现在了遥远的地平线上。

它们歪歪扭扭地匍匐在一片巨大的、如同被巨斧劈砍过的风蚀岩壁之下,那些岩壁千疮百孔,诉说着千万年来风沙的无情。整个镇子毫无规划可言,房屋挤作一团,仿佛一群在恶劣环境中相互依偎、却又彼此警惕的困兽,随时可能被下一场更大的沙暴彻底吞噬、掩埋,不留一丝痕迹。

哭沙镇。名副其实,连风穿过那些破败屋檐和窗洞的声音,都像是无数冤魂在低声啜泣。

随着距离拉近,镇子的全貌愈发清晰。这里没有任何像样的围墙或栅栏,只有一些胡乱丢弃的、锈迹斑斑的铁皮、断裂的枯木,以及堆积的杂物,勉强划出了一条象征性的、自欺欺人的界限。

几条被踩得坚实的土路,如同僵死的蚯蚓,从镇子深处蜿蜒伸出,一头扎进茫茫戈壁,不知所踪。

镇内的房屋大多低矮,是用最原始的土坯混合着碎石垒砌而成,屋顶上覆盖着黑乎乎的、破洞处处的油毡或是干枯发黄的杂草,在永不停歇的风中发出持续不断的“呜呜”怪响,加剧着那种凄凉悲怆的氛围。

这里,已是庞大臃肿的大夏王朝西北疆域实际控制范围的边缘。再往东,便是真正意义上的生命禁区——无尽沙海,以及散布其中、依靠零星绿洲艰难生存的小国与部落。

哭沙镇,因其独特而敏感的地理位置,自然而然地成为了冒险家渴望财富的起点、逃亡者寻求庇护的巢穴、走私商队交换货物的黑市、以及各方势力渗透眼线、交织暗流的三不管地带。

空气里,不仅弥漫着无处不在的尘土味,更混杂着牲畜的臊气、人类的汗臭、劣质酒水的刺鼻气味,以及一种无形无质、却能让敏锐者瞬间绷紧神经的混乱、危险与赤裸裸的恶意。

幽月背着昏迷的了尘,一步踏入这条象征性的界限之内,立刻像是投入滚油的一滴水,引发了无声的沸腾。

无数道目光,或明目张胆,或隐晦阴险,从四面八方投射而来。

它们来自路边肮脏酒馆那半掩的破木门后,来自铁匠铺那叮当作响的阴暗角落里,来自那些倚靠在褪色门框上、衣着暴露、眼神麻木却又带着审视的女郎眼中,也来自一些蹲在墙角、看似无所事事、但腰间或袖中明显藏着利器的身影。这些目光,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审视、估量、贪婪、好奇,以及一种看待落入陷阱的猎物般的残忍兴致。

尽管幽月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冰冷气息,斗篷下的身形勾勒出武者特有的矫健,但她毕竟是一个女子,还背负着一个显然状态不佳的同伴。在这法外之地,弱者本身就是一种原罪,而带着“拖累”的弱者,更是绝佳的肥羊。

幽月仿佛对这一切视若无睹,那张被风沙稍染、却依旧清丽绝伦的面容上没有任何表情,如同覆盖着一层永不融化的冰霜。她只是微微调整了一下斗篷的帽檐,让自己和背上的了尘更隐蔽一些,然后便沿着镇中那条最宽、也最泥泞不堪的土路,默然前行。

她的步伐稳定而匀速,既不显得匆忙怯懦,也不过于张扬挑衅。

她的感官却如同最精密的雷达,全面张开,仔细地感知着周围的一切。

耳朵过滤着风中的杂音,捕捉着那些充满污言秽语的喧哗、试探性的低语、以及兵器无意间碰撞的轻响。眼睛的余光扫过路两旁的景象:铁匠铺里,赤着上身、满身油汗的壮汉,正敲打着烧红的铁条,发出不成调的、刺耳的叮当声;酒馆里,粗野的划拳叫骂声几乎要掀翻那本就岌岌可危的屋顶;几个骨瘦如柴、眼神浑浊的孩子追逐打闹着跑过,差点撞到她身上,被她一个轻微的侧身避开……

她在寻找,寻找那个代号——“骆驼刺”。

这可能是一个人,也可能是一个地方,是暮昭在这片混乱中埋下的钉子,也是她此刻唯一的指引。

走了约莫半条街,空气中的异味愈发浓重,路边的景象也愈发不堪。就在她即将走到这条主路尽头,转向更偏僻区域时,她的目光,落在了一处极其不起眼、甚至可以说是被刻意遗忘的角落。

那里,位于一个半塌的土墙和一堆散发着恶臭的垃圾之间,有一个小小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摊子。摊子支着一把破烂不堪、满是窟窿的遮阳伞,伞布脏得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伞下,坐着一个干瘦枯槁到极点的老头。他蜷缩在那里,身上裹着同样脏污的、看不出材质的衣物,脸上皱纹密布,如同千旱龟裂的土地,眼皮耷拉着,气息微弱,仿佛下一秒就会彻底断绝生机,与这片戈壁融为一体。

老头的面前,随意铺着一块沾满油污和尘土的破布。破布上,零零散散地摆放着一些戈壁中常见的物事:几捆干瘪失去水分的草药、几只被晒得僵硬的毒蝎和蜥蜴、还有一些奇形怪状、带着矿物光泽的石头和不知名动物的骨骸。生意显然极其冷清,无人问津。

然而,吸引幽月目光的,并非这些寻常之物,而是摊子旁边,那插在地上的一株植物——那是一株已经完全枯萎、枝叶发黑、却依旧坚硬如铁、尖刺林立的骆驼刺。这株骆驼刺被以一种奇特的方式弯曲着,形成了一个不太明显、但若仔细观察,颇似某个古老符号的弧度。

是标记!

幽月的心跳没有丝毫变化,但眼神深处闪过一丝微光。她不动声色,如同被路边其他杂物吸引一般,脚步自然地转向那个角落,在那小小的摊子前蹲了下来。

摊主老头,依旧保持着那副昏昏欲睡、半死不活的状态,对顾客的到来毫无反应,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幽月的视线落在那些干瘪的草药上,手指看似随意地拨弄着,最后,在一株有着淡紫色小花的干草上停顿下来,然后用指尖,极其快速而隐蔽地,在那干枯的花穗上轻轻点了三下。

动作轻微,几乎与风吹动草屑无异。这是星陨阁流传下来的、一种极为低阶、通常用于外围人员或紧急情况下确认身份的联络暗号。

几乎在幽月手指离开的瞬间,那如同石雕般的老头,耷拉着的眼皮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幅度小到足以让人以为是错觉。他依旧没有抬头,只是用一种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朽木、又带着浓重地方口音的声音,含糊不清地嘟囔道:“紫…紫苁蓉…好东西…壮阳…五个铜子…”

幽月没有说话,默默地从怀中取出五枚磨损严重的铜钱,放在那块脏布上,然后拿起了那株名为“紫苁蓉”的干草。在拿起草药的瞬间,她借助身体的遮挡,将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耳语,却又清晰无比地快速说道:

“戈壁的风,吹来了枯杨的种子。”

这是秦锋在传递信息时,特意告知她的,用于与“骆驼刺”接头的特定暗语。枯杨,或许指代了尘,或许指代他们此行的艰辛,又或许,只是一个无意义的代号。

老头收钱的动作,微不可察地顿了顿。那浑浊得如同泥潭的眼睛,终于缓缓抬起,仔细地、不带任何感情地打量了一下幽月斗篷下的面容,尤其是那双清冷剔透的眸子,随后,目光又扫过她背上昏迷不醒的了尘。

在他看到了一尘那异于常人的、带着淡淡佛性却又隐含晦暗气息的面容时,那浑浊的眼底深处,一丝极淡的了然与凝重,一闪而逝。

他慢吞吞地将那五枚铜钱摸索着收进怀里,仿佛那是什么了不得的珍宝。然后,他抬起枯瘦如同鸡爪的手指,指了指摊子后面那条更加狭窄、更加肮脏、堆满了各种腐烂垃圾和排泄物、几乎难以称之为“路”的小巷,用那沙哑的声音继续含糊道:“往里…往里走…走到黑…倒数第二家…门口…挂黑陶罐的…找‘哑巴’…他能治…疑难杂症…”

说完这几句话,他仿佛耗尽了所有的力气,重新耷拉下眼皮,将头埋得更低,恢复了那副与世隔绝、昏昏欲睡的模样,不再看幽月一眼,仿佛刚才的一切对话和指引都从未发生过。

幽月心中雪亮。这老头,就是“骆驼刺”,是暮昭布下的接应点。而他指引的去处,就是那神秘的、可能救治了尘的“哑医”所在。

她没有丝毫犹豫,站起身,将手中的“紫苁蓉”随意丢弃(这本身也是一种信号),然后便迈步走进了那条散发着恶臭的小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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