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月阁的废墟在一片死寂中,静静地等待着戈壁的晨曦到来。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微弱得仿佛只是一丝金线,艰难地刺破厚重的云层,缓缓地洒落在这片曾经辉煌的废墟上。
断裂的藤蔓、枯萎的花瓣和龟裂的地面,在这微弱的金光映照下,显得格外凄凉。然而,这层金色的光芒却给这片死亡之地披上了一层虚假的暖意,仿佛在掩盖着这里曾经发生过的惨烈故事。
夜间的寒意还未完全消散,空气中弥漫着尘埃与血腥混合而成的怪异气味。偶尔,一阵轻风掠过废墟,发出呜咽般的低鸣,仿佛是无数亡灵在这片废墟中徘徊,久久不愿离去。
在废墟的中心,蜷缩着一个身影,那是陆云朵。经过一夜与混乱和剧痛的漫长缠斗,她的意识终于如同沉船一般,艰难地浮出了水面。
她的记忆,似乎还停留在那片无尽的黑暗之中。幽冥之力如狂潮般席卷而来,冲击着她的神智,让她的思维变得模糊不清。恨意如毒藤一般缠绕着她的灵魂,让她的内心充满了痛苦和绝望。
而落尘那金色的佛光,则如同一柄利剑,刺穿了她厚重的防御,带来了几乎令她魂飞魄散的痛苦。
好痛!那深入骨髓、撕裂灵魂的剧痛,就像恶魔的利爪,紧紧抓住她的身体,不肯松开。这痛苦没有丝毫减轻,反而愈发强烈,仿佛要将她的身体彻底撕裂。
她的身体就像被无数利刃反复切割过一般,每一寸肌肤、每一根神经都在发出凄厉的尖叫。那暗红的幽冥纹路,如同狰狞的伤疤,深深地盘踞在她的皮肤上,丑陋而恐怖,时刻提醒着她那非人的本质。
在她的体内,那冰冷狂暴的幽冥之力与落尘点燃的微弱却坚韧的金色佛光,正处于一种极其脆弱、摇摇欲坠的平衡状态。这两种力量,宛如两头伤痕累累的凶兽,在经历了短暂的休战之后,依然在她体内深处无声地角力。每一次力量的轻微波动,都会引发一阵新的痉挛,让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
然而,有一些东西发生了变化。那无边无际、仿佛要将一切都拖入黑暗深渊的恨意,如同退潮的海水一般,暂时平息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重的疲惫,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让她连一根手指都难以动弹。同时,还有一种巨大的空洞感,仿佛她的内心被掏空了一样,什么都不剩。
而在这空洞之中,还弥漫着一种陌生而柔软的酸楚,这种感觉是如此的突兀,以至于她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它就像一个不速之客,强行挤进了她的身体,让她感到既困惑又难受。
在这复杂的感受中,她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那不再是凝固墨玉般的深潭,也不再是燃烧着暗红幽紫的妖异凤目。那是一双疲惫不堪、茫然若失、布满血丝的眼睛,然而,令人惊讶的是,这双眼睛竟意外地恢复了几分属于“人”的清澈与脆弱。
这双眼睛,宛如被狂风暴雨摧残后的琉璃,虽布满裂痕,却依然能映照出天光。当它们缓缓睁开时,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废墟的狼藉,是凋零枯萎的花瓣,是……还有那个静静地躺在不远处碎石中的身影,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的落尘。
那个和尚……那个用佛骨点燃她心灯、却也让她承受了粉身碎骨般痛苦的和尚……陆云朵的嘴唇微微颤动着,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只发出了沙哑的、如同砂纸摩擦的嗬嗬声。
她艰难地挣扎着想要挪动身体,然而,身体却如同被千斤重担压住一般,沉重得完全不听使唤。每一次细微的动作,都像是在全身引发一场剧烈的风暴,带来难以忍受的剧痛。
她努力尝试着运转体内的力量,却惊愕地发现,那原本如臂使指的幽冥之力此刻变得异常滞涩难控,仿佛失去了往日的灵动。而那股陌生的佛光,却如同涓涓细流般在她的经脉中缓缓流淌,与她的幽冥之力相互交织、纠缠,带来一阵阵刺痛的暖意,如同一股暖流,缓缓地流淌过她的身体,却又像无数根细针,深深地刺痛着她的每一寸肌肤。就在这时,一个极其微弱、如同蚊蚋的声音,在这静谧的环境中显得格外突兀。那声音仿佛来自遥远的地方,带着无比的痛苦和一丝执拗的坚持,断断续续地传入她的耳中。
“执…念…如…渊…深…陷…难…拔…”这声音如同风中残烛,时断时续,却又似乎蕴含着无尽的力量。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落尘的灵魂深处被挤出来的,带着他内心的挣扎和痛苦。
“放…下…恩…怨…即…是…彼…岸…”紧接着,又是一句同样微弱的话语,如同一道划破黑暗的闪电,照亮了她内心的某个角落。
是落尘!她的目光瞬间被吸引到了那个躺在地上的身影上。他双目紧闭,脸色灰败,毫无血色,胸口的起伏几乎微不可查,嘴唇干裂发紫,显然已经到了生命的边缘。然而,即使在如此昏迷的状态下,他依旧凭借着那深入骨髓的信念,本能地、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句箴言!
仿佛这是他存在唯一的锚点,是他对眼前这迷途灵魂最后的、永不放弃的呼唤!陆云朵怔怔地站在原地,她的身体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落尘那濒死的模样,听着那微弱却固执的诵念。
那声音就像一把重锤,狠狠地敲在她的心上,让她原本冰冷的心湖,仿佛被投入了一颗滚烫的石子,激起了层层涟漪。那滔天的恨意,如汹涌澎湃的海浪一般,在她的心中不断翻涌着。那对和尚的怨怼,仿佛是燃烧的火焰,熊熊燃烧,永不熄灭。然而,就在这一刻,一种更为复杂的情绪如同一股暗流,悄然涌上心头,取代了原本纯粹的恨意和怨怼。
这种情绪究竟是什么呢?是愤怒吗?她对和尚的所作所为感到无比的愤怒,因为他的出现,打乱了她原本平静的生活,让她陷入了痛苦的深渊。还是悲悯呢?她看着和尚那副痛苦的模样,心中是否也会涌起一丝怜悯之情呢?又或者,是那一丝连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愧疚?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她的脑海中不断闪现出昨夜的种种情景。她想起了落尘那双清澈而坚定的眼睛,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啊,即使面对她的攻击,也没有丝毫的退缩和畏惧。她想起了他毫不退缩地迎向她的攻击,那一瞬间,他的身影在她的眼中变得如此高大。
她还想起了佛光入体时那撕心裂肺的痛苦,那种痛苦仿佛要将她的灵魂撕裂一般。然而,在那痛苦之后,她却感受到了一丝从未有过的清明。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呢?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为什么……”她无声地质问着,却不知道这个问题是在问落尘,还是在问她自己。她别过脸去,不愿再看那和尚一眼。她的目光缓缓扫过僵立在一旁、依旧空洞茫然的哑仆。这个少年,原本有着鲜活的生命,却被她无情地剥夺,变成了一个没有灵魂的提线木偶。
她的心中突然涌起一阵酸楚,不仅仅是因为这个哑仆,还有那些死在她复仇之下的亡魂。他们或许都有着自己的故事,有着自己的亲人朋友,然而,却因为她的仇恨,而失去了生命。
最后,她的思绪飘到了听荷小筑里,那个啼哭的婴儿。那个婴儿的哭声,仿佛是对这个世界的控诉,也是对她的谴责。她不禁想起了父亲陆沉最后那穿透空间的眼神和未尽的话语:“好好活……”
父亲的话语,如同晨钟暮鼓一般,在她的耳边回响。她突然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否真的是正确的呢?她的仇恨,是否已经蒙蔽了她的双眼,让她失去了对生命的敬畏和对人性的理解呢?
带着无尽的悔恨和深深的释然,父亲的影像在她眼前变得如此清晰,仿佛他就活生生地站在她的面前。那个雨夜的记忆如潮水般涌上心头,父亲浑身是血地回到慈航静斋,手中紧握着那枚引魂盘,他的双眼充满了绝望和决绝,那是她从未见过的神情。
父亲将她藏在密室中,用颤抖的手在她额头上印下最后一个亲吻,那温度似乎至今还残留在她的肌肤上。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朵朵,活下去……”这是他最后的嘱托,然而,当时的她却选择了最极端的方式,放弃了生命。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酸楚猛地涌上鼻腔,如同一股汹涌的洪流,冲破了她内心的堤坝。泪水,像决堤的洪水一般,不受控制地从她的眼眶中喷涌而出,与脸上的血污混合在一起,肆意地流淌。
这不再是之前混乱中的无意识哭泣,而是清醒的、带着巨大悲伤和迷茫的泪水。她恨吗?是的,她恨!她恨这世间的不公,恨那些夺走她一切的仇人!她痛吗?当然,她痛!那是一种痛彻心扉的痛楚,让她只想毁灭一切,让这个世界也感受到她的痛苦!
可是……落尘以命点灯,父亲以命相护……还有母亲最后那温暖的幻影……他们……都想让她“好好活”……
活着,到底是什么呢?是像云月公子那样,在血与火中沉沦,最终被幽冥彻底吞噬吗?还是……寻找另一条路呢?
“真相……”一个微弱却清晰的念头,如同黑暗中的萤火,在她混乱的思绪中亮起。
落尘的佛光,父亲的死,母亲的幻影,似乎冲开了被仇恨蒙蔽的一部分迷雾。
娘亲的死,真的只是“血手人屠”为了劫掠吗?那枚“瀚海秘藏”的令牌又是什么呢?父亲在慈航静斋最后拿出的“引魂盘”指向哪里?还有……那个柳氏和孩子……他们出现在听荷小筑,是巧合还是……?
一个更深的、被复仇怒火掩盖的疑问,此刻无比清晰地浮现出来:这一切的背后,是否还隐藏着更大的黑手?
一个操控着“血手人屠”、觊觎着“瀚海秘藏”、甚至可能……是导致娘亲悲剧根源的真正元凶?!这个念头如同惊雷一般在陆云朵的脑海中炸响,让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复仇……还没有结束。但是,复仇的方式……或许可以不同。陆云朵的心中渐渐浮现出一个新的想法,这个想法让她原本充满仇恨的内心有了一丝松动。
她意识到,自己一直以来的复仇,并不是为了沉沦于杀戮的快感,也不是为了告慰那可能早已消散的亡灵。而是为了弄清楚娘亲真正的死因!为了斩断那可能还隐藏在暗处、威胁着她所剩无几的“在意”的黑手!
这个念头,就像是在黑暗深渊中抓住了一根藤蔓。虽然这根藤蔓纤细无比,甚至可能通往更深的未知,但它却明确地指向了“生”的方向,指向了“寻找”而非“毁灭”。
陆云朵的眼中,原本的迷茫和泪水渐渐止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疲惫却异常坚定的光芒。她用尽全身力气,挣扎着想要坐起来,仿佛这是她与过去的自己彻底决裂的象征。
体内的佛魔之力像是被惊扰的蜂群一般,因她的动作而瞬间沸腾起来,在她的体内横冲直撞,相互撕咬。剧痛如潮水般袭来,让她的眼前瞬间一片漆黑,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天旋地转。
然而,她紧紧咬着牙关,倔强地不肯倒下。她用颤抖的双手,一点一点地撑起身体,每移动一寸,都像是在刀山上艰难地爬行。那狂暴的幽冥之力如汹涌的怒涛,猛烈地冲击着她的经脉,似乎要将她的身体撕碎;而那微弱的佛光,则像风中残烛,顽强地修复着被幽冥之力破坏的损伤。
两种力量在她体内展开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拉锯战,她的身体在这股巨大的力量冲突中摇摇欲坠,几乎再次昏厥过去。汗水从她的额头渗出,与血污混合在一起,顺着脸颊滑落,滴落在破碎不堪的地面上,溅起一朵朵暗红色的小花。
她需要力量!她需要恢复!她需要去找到青阳子,找到那个引魂盘!她需要弄明白“瀚海秘藏”和令牌的真相!就在她艰难地调动体内那混乱不堪的力量,试图引导那微弱的佛光去压制躁动的幽冥之力时——
一阵极其轻微、仿佛带着小心翼翼的脚步声,从藤蔓废墟的入口处传来。这声音在寂静的废墟中显得格外突兀,如同夜空中的一道闪电,瞬间划破了黑暗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