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整的一日,于风蚀堡而言,不过是风暴眼中短暂的、虚假的宁静。
赤獬卫的到来,像一块千斤巨石投入本就浑浊不堪的死水塘,激起的不仅是表面的波澜,更有深藏水底、多年沉积的淤泥与泥沙,将一切都搅得愈发扑朔迷离。
雷千户及其麾下那二十余名赤獬精锐,面色冷峻,如同一群训练有素的狼,他们的到来显然不是为了友好访问。这些人行动迅速而果断,就像最精密的器械一样,高效而缜密地运转起来。
他们频繁地调动着堡内近年来的所有人员调动、物资往来以及边境巡防记录档案,这些文件堆积如山,堆满了临时征用的议事堂侧室。从孙校尉这样的中层军官,到最底层的巡弋士卒,甚至连后勤火头军都未能幸免,每个人都被一一传唤去接受问话。
这些问题尖锐而直接,毫不留情。尽管语气中并没有刑讯的酷烈,但却散发出一种不容置疑、冰冷漠然的权威压迫感。这种压迫感让人不寒而栗,心生寒意,没有人敢有丝毫的隐瞒——或者说,没有人敢轻易地编造谎言。
不仅如此,他们甚至亲自勘验了从黑风隘带回的、为数不多的黑衣人遗物。那些遗物包括几枚打造精良的特制破甲箭镞,其工艺之精湛,绝非普通匪类所能拥有。此外,还有一些破损的、质地特殊的黑色衣物碎片,这些碎片似乎隐藏着某种重要的线索。
赤獬卫中似乎有精通此道者,他对着灯光,聚精会神地审视着箭镞的锻造纹路和材质。他眯起眼睛,仔细观察每一个细节,仿佛要透过这小小的箭镞看到它背后隐藏的秘密。
与此同时,他还用手指轻轻摩挲着衣物碎片的触感,感受着它的质地和纹理。这些衣物碎片或许是关键线索,能帮助他揭开“幽冥道”的神秘面纱。
整个过程异常安静,只有翻阅卷宗的沙沙声和器物碰撞的细微声响。然而,这种安静却比任何喧哗都更令人感到窒息,仿佛空气中都弥漫着紧张的气氛。
而幽月和了尘则被客气却坚决地限制了活动范围,他们只能在那处简陋的临时住处附近活动。这种限制看似是为了“保护”重要人证和协力者,但实际上与软禁监视并无二致。
堡内的士兵们远远地站着,他们的目光不时扫过幽月和了尘,确保他们不会离开自己的视线。这种监视让幽月和了尘感到有些不自在,但他们并没有表现出来,反而乐得清静。
毕竟,连日来的奔波、激战,以及体内力量的冲突与异变,已经让他们身心俱疲。正好可以借此机会,静下心来恢复调息,同时也能有时间去消化那纷至沓来、真假难辨的庞大信息。
了尘端坐在土炕上,双腿盘起,双目紧闭,调整呼吸,让自己的心境平静下来。他的手中紧握着玄悲师叔赠送给他的静心符,这道符咒散发出一股淡淡的清香,仿佛能够涤荡人心的尘埃。
在静心符的辅助下,了尘的心境愈发清明,他将注意力集中在体内那丝微妙而危险的佛魔平衡之力上。这股力量虽然如同风中残烛一般微弱,但它的本质却异常坚韧绵长,宛如一根细而不断的丝线。
更令了尘感到惊奇的是,这丝力量似乎能够极其有限地感应到周围环境中某种特殊的“气”。这种“气”并非普通的空气,而是一种更为玄妙的能量波动。
当了尘摒弃杂念,将心神完全沉入那丝平衡之力时,他仿佛进入了一个全新的世界。他小心翼翼地引导着这丝力量在体内流转,感受着它的每一丝细微变化。
终于,当这丝力量流转至指尖时,一种玄之又玄的感知悄然浮现。了尘并没有用眼睛去“看”,而是以一种能量层面的直觉,“感知”到了周围巡逻士卒身上散发的气血之光。
这些气血之光或旺盛如炬,或衰弱如萤,代表着不同的身体状况与修为根基。有的士卒身上的气血之光如同熊熊燃烧的火焰,显示出他们身体强健,修为深厚;而有的士卒身上的气血之光则显得黯淡无光,仿佛风中残烛,这说明他们的身体状况不佳,修为也相对较弱。
甚至,当他将感知延伸向不远处赤獬卫驻扎的那片区域时,他的意识仿佛穿越了空间的阻隔,来到了那片区域的上空。在那里,他能模糊地“触摸”到一片强大而独特的能量场。
这片能量场经过了严格的训练,显得凝练无比,其中还蕴含着沙场特有的腥煞之气。它就像一块铁板,坚不可摧,毫无破绽。在这片能量场中,个体的气息相互交织、混杂在一起,让人难以分辨出每一个个体的存在。
然而,尽管个体的气息难以分辨,但那整体的、冰冷的压迫感却异常清晰。这种压迫感如同山岳一般沉重,让人喘不过气来。
他将这个意外的发现告诉了正在调息的幽月。幽月心中一动,立刻按照他所说的方法,运转起体内更为精纯深厚的幽冥之力,试图向外感知。
然而,与他不同的是,幽月的感知更加偏向于死寂、阴寒和负面的能量波动。对于那充满生机和活力的气血,以及阳刚酷烈的煞气,她的感应反而不如了尘那奇特的、介于生死正邪之间的平衡之力敏锐。
“佛魔同体,阴阳交汇,竟能诞生如此异能…”幽月眸中闪过一丝惊异,若有所思,“或许,待你这力量成长起来,能成为我们在这迷雾局中,洞察虚实、辨别真伪的‘眼’。”
了尘的脸上并没有露出喜悦的神色,他只是苦笑着摇了摇头,眉宇间仿佛被一层无法消散的忧愁所笼罩。
“福祸相依啊,”他叹息道,“这力量虽然每增长一分,我对它的操控就会更加精微一分,但与此同时,我也能感觉到那种平衡变得越来越脆弱,就像是在薄冰上行走,或者在钢丝上漫步一样。”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我体内的这两股本源之力,无时无刻不在相互倾轧、吞噬。如果不是师叔所赠的静心符时刻抚平我内心的躁动,镇压住它们之间的冲突,恐怕我早就已经失去控制,变成一个人不像人、魔不像魔的怪物了。”
当提到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玄悲师叔时,两人都不约而同地沉默了下来。这位高僧的行为举止颇为古怪,他的立场也让人难以捉摸。他赠送静心符的举动看似是一种援手,但这背后的真正目的却如同云雾一般,让人看不真切。
然而,玄悲师叔留下的“幽冥道”之名以及“葬沙古漠”的明确线索,却像一双无形的手,将他们的前路清晰地指向了那个充满死亡气息的沙海方向。
傍晚时分,夕阳的余晖如一层薄纱般洒落在风蚀堡的土墙上,将原本土黄色的墙面染成了一片暗金色,仿佛给这座古老的城堡披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
秦锋趁着轮岗换防的间隙,像一只幽灵一样,悄无声息地溜到了幽月的身边。他的神色有些凝重,额头上甚至还挂着几颗汗珠,似乎刚刚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的事情。
“雷千户的手段真是厉害啊,”秦锋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是在耳语,“不过才短短一天的时间,他就几乎把堡内上下都查了个底朝天。”
幽月的目光微微一闪,如寒星乍现,她静静地听着秦锋的讲述,没有打断他。
“赵百户在磐石堡的一些旧部和心腹,尤其是那些曾经和他一起‘处理’过某些不清不楚事务的人,都被赤獬卫单独叫去问话了。”秦锋继续说道,“那些人在堡内也算是有些头脸的人物,但在雷千户面前,却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他顿了顿,似乎在犹豫是否要继续说下去,然后终于还是压低声音道:“据说……有人没撑住那无形的压力,吐露了一些东西……现在堡内是人心惶惶,人人自危啊。”
幽月的眉头微微一皱,追问道:“哦?他们到底吐露了什么?是否与赵百户的死,或者幽冥道有关呢?”
秦锋的喉咙上下滚动,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仿佛那是一块巨石,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嗓子眼儿。他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般,显然对赤獬卫的情况知之甚少。
“具体的情况我真的不太清楚,”他的声音有些发颤,“赤獬卫的嘴巴紧得像铁桶一样,一点风声都不透。不过,我看到雷千户从那间问话的房间出来时,他的脸色阴沉得可怕,简直能滴出水来。我想,恐怕……不是什么好事。”
秦锋的话让幽月和了尘的心头猛地一紧,一股寒意如毒蛇般在他们的脊梁上悄然蔓延。
“而且,”秦锋的声音突然压低,几乎低到微不可闻的程度,他的眼神闪烁不定,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我总觉得,雷千户他们对那位玄悲大师的兴趣,似乎比对幽冥道本身还要大一些。”
他顿了一下,深吸一口气,接着说道:“在问话的时候,他们反复确认大师的样貌细节、言谈举止,尤其是他那手能安抚人心的‘静心梵音’,问得极为仔细……”
幽月和了尘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一丝惊愕。赤獬卫如此关注玄悲大师,难道仅仅是因为他那神乎其技、能影响甚至操控人心的佛法神通,引起了官府的忌惮?还是说,他们怀疑玄悲大师与幽冥道之间存在着某种不为人知的关联?亦或者,他们想通过玄悲这条线,顺藤摸瓜,找到那早已避世、神秘莫测的烂柯寺?
了尘忍不住追问道:“秦队正,依你之见,这位雷千户…为人究竟如何?”
秦锋的脸色瞬间变得极为凝重,敬畏与恐惧交织在一起,使得他的声音都略微有些颤抖:“了尘师傅,您虽是方外之人,但有些事情可能确实不太了解。雷千户在赤獬卫中,那可是出了名的铁面无私、手段酷烈啊!”
他稍稍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回忆那些令人心悸的过往,然后接着说道:“据我所知,凡是经他手的案子,无论涉及到的是何方神圣,背景有多深厚,他都会毫不留情地一查到底,绝不姑息。正因为如此,不少高官显贵都在他的追查下落马,这其中的牵连可真是错综复杂啊!”
秦锋叹了口气,继续说道:“不过,有一点是大家都公认的,那就是雷千户对朝廷、对陛下的忠心,那绝对是无可置疑的。他所采取的一切手段,无不是为了维护朝廷的法度,铲除那些奸邪之徒。”
然而,幽月听了这番话,心中却不禁冷笑起来。在这风云变幻、派系林立的朝廷深水中,所谓的“忠心”,很多时候恰恰是最容易被人利用、被扭曲的东西。那些人往往会披着忠义的外衣,暗地里却大行营私之实,这种事情从古至今,难道还少吗?
送走忧心忡忡的秦锋后,夜幕如厚重的墨色帷幕一般,沉甸甸地覆盖在天空之上,将整个世界都笼罩在一片漆黑之中。堡内一片静谧,除了巡逻队伍的脚步声在空荡荡的过道里回响,以及远处传来的风声在古老的城墙上呼啸,就再也听不到其他声音了。
了尘依然静静地坐在原地,双眼紧闭,调整着自己的呼吸,努力去熟悉那股虽然不太稳定但却蕴含着巨大潜力的感知能力。他全神贯注,仿佛外界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而幽月则在另一边,再次将自己的心神沉入那枚紧贴耳垂、微凉沁肤的星辰耳钉之中。这一次,她吸取了之前的经验教训,做了充分的准备。她首先借助静心符的力量,让自己的心境变得平静如水,然后将体内原本霸道阴冷的幽冥之力细细调和、梳理,使其变得相对“温和”一些,也更易于控制。
待一切都准备就绪后,幽月小心翼翼地分出一丝幽冥之力,如同涓涓细流一般,缓缓地注入耳钉之中。耳钉立刻传来了熟悉的温热感,这种感觉让幽月心中稍安。
然而,这一次的情况似乎有些不同。当幽月的幽冥之力进入耳钉后,那段原本模糊残缺的意念竟然比之前清晰了那么一丝丝。虽然只是微不可察的变化,但对于幽月来说,这无疑是一个重要的突破。
她集中精神,仔细聆听着那段意念:“…锚点…古漠…祭坛…”“…赤獬…非尽可信…慎…”“…夺源…或可制衡…”这些话语虽然仍然断断续续,但幽月还是能够从中捕捉到一些关键信息。
信息依旧如同一团乱麻般让人摸不着头脑,然而其中所蕴含的那些关键词却如同惊雷一般,在她的心头炸响,令人心惊胆战!“赤獬非尽可信”?这句话犹如一道闪电划破夜空,暮昭竟然如此直白地警告她,赤獬卫内部恐怕也存在着问题?难道说,他们并非像表面上那样对组织绝对忠诚,而是有着各自的盘算和目的?
“夺源”?这个词更是让她如坠云雾之中,完全摸不透其中的深意。
究竟是要夺取什么样的“源”呢?是力量的源泉?还是某个至关重要的器物?
如果真的成功夺取了这个“源”,那么又能够“制衡”谁呢?
是幽冥道?还是赤獬卫本身,甚至是其他隐藏在暗处的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