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雨,缠绵如丝,似无休止的叹息,笼罩着这片水网纵横的泽国。
迷蒙烟雨模糊了远山近水,也模糊了时间流逝的刻度。
距离那场在听荷小筑爆发的、几乎撕裂生死的冲突,已然无声滑过了半月光阴。
这半月,足以让惊心动魄的细节沉淀为心头沉甸甸的烙印,足以让奔逃的仓惶在相对的安全感中稍得喘息,却也足以让某些深埋的毒伤,在看似平静的表象下,悄然蚕食生机。
慈航静斋,便安然坐落在这片水乡深处,如同遗世独立的一颗明珠。庵堂不大,粉墙黛瓦被雨水洗刷得洁净素雅,几株古树掩映,枝叶间垂落的藤蔓吸饱了水汽,沉甸甸地低垂。
庵内异常清幽,唯有风拂过檐角铜铃的细微清音,间或夹杂着诵经声隐隐传来,将这方寸之地与外界喧嚣彻底隔绝。它成了陆沉和柳氏母子暂时托庇的孤岛,也成了落尘疗愈自身、同时竭力维系另一条生命微光的所在。
禅房内,光线被窗纸滤得柔和而朦胧。空气中弥漫着清苦的草药气息,混着一丝若有若无、令人心头压抑的腐败味道。
简陋的木床上,陆沉如同一截被烈火燎过又遭风雨侵蚀的枯木,直挺挺地躺着。曾经悍勇的体魄如今只剩下嶙峋的骨架,深陷的眼窝周围是浓重的青黑,每一次呼吸都异常艰难,喉咙深处发出破风箱般的嘶嘶声,微弱得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断绝。他裸露的左臂,自肩头而下,皮肤呈现出一种死气沉沉的乌黑,肌肉萎缩坏死,僵硬如朽木。伤口边缘虽不再有脓液渗出,但腐烂的气息却固执地盘桓不去,如同一道无声的死亡宣告,烙印在这狭小的空间里。
落尘盘膝端坐在床边的蒲团上。他月白的僧衣依旧整洁,面容却比半月前更显清癯,血色淡薄得如同宣纸。那场激战留下的内伤远未痊愈,脏腑深处如同压着冰冷的石块,每一次气息流转都带着滞涩的痛楚。然而,他每日雷打不动地守在此处,双唇无声开阖,诵念着低沉的经文。
随着梵音流淌,一层极其柔和、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淡金色光晕,如同初春最温暖的阳光,自他周身弥散开来,缓缓笼罩住陆沉枯槁的身躯。这微弱的佛力如同最坚韧的丝线,小心翼翼地梳理着陆沉体内被幽冥尸毒搅得狂暴混乱的气息,竭力延缓着那阴寒死气对残存生机的吞噬。
他的目光落在陆沉狰狞的手臂上,平静得如同深潭古井,不起波澜。然而,若有人能细看,便能捕捉到他眼底深处,那被强行压制下去的一丝沉重疲惫,以及一丝对未知命运的凝重。
禅房角落,一张小小的竹凳上,柳氏紧紧抱着襁褓中的婴儿。她的背脊佝偻着,仿佛再也无法挺直,惊魂未定的恐惧如同跗骨之蛆,深深烙印在她眼底,混杂着巨大的茫然和劫后余生的虚脱。怀中的婴孩似乎也感知到了母亲的不安与环境的压抑,时常在睡梦中无端惊悸,发出细弱的啼哭,那声音像细针,一下下扎在柳氏紧绷的心弦上。她的视线,带着无法言喻的复杂,在床榻上濒死的陆沉与蒲团上闭目诵经的落尘之间来回游移。
就是这个男人,可能是她生命中一个模糊不清、甚至带着屈辱意味的意外节点。可也是这个男人,在灭顶之灾降临的瞬间,以血肉之躯挡在了她和孩子前面。此刻,他是她唯一能抓住的、与这残酷世界尚有联系的浮木,却也是带来这滔天灾祸的源头。巨大的恐惧与一丝难以启齿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深究的依赖,在她心中撕扯。干裂的嘴唇翕动了几次,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化作一声沉重到几乎窒息的叹息,沉甸甸地砸在寂静的空气里。
“落尘大师…”嘶哑的声音如同砂砾在铁皮上摩擦,艰难地从陆沉干裂的唇间挤出。他眼皮颤抖着,费力地掀开一条缝,露出浑浊黯淡的眼珠,里面盛满了无边无际的悲凉和绝望,“朵…云月她…她定是恨毒了我…也恨毒了…所有人…”
“陆施主,安心静养。”落尘适时睁开双眼,温和却不容置疑地打断了他徒劳的消耗。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能稍稍抚平人心中的焦躁,“云月施主杀意炽盛,戾气盈天,此乃事实。然,听荷小筑那婴儿的啼哭,贫僧亲眼所见,已在她心湖投下石子,激起涟漪。戾气并非坚不可摧的顽石,执念亦有松动、剥落之时。此乃契机,亦是劫数,端看如何把握。”
“契机?”陆沉扯动嘴角,挤出一个比哭更难看的苦笑,那悲凉几乎要满溢出来,“我只怕…那孩子…会成为她下一个…必杀的目标…她…她已不是当年的朵儿了…” 他剧烈地呛咳起来,每一次震动都牵扯着左臂那触目惊心的伤口,乌黑的皮肉仿佛要随之裂开。
“阿弥陀佛。”落尘低诵一声佛号,声音平和却蕴含着磐石般的意志,“稚子何辜?苍天自有护佑。贫僧既已踏足此局,便断无袖手旁观之理。”
就在这时,禅房那扇虚掩的木门,被一股柔和却不容抗拒的力道,无声地向内推开。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地立在门口,仿佛早已在那里站了许久,又像是凭空出现。
来人约莫三十许岁,身形颀长,面容清癯,线条如同刀削斧凿般分明。最引人注目的是他一双眼睛,锐利如鹰隼,目光扫过禅房时,带着一种洞穿虚妄的冷冽精光。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边角处甚至有些磨损的青色道袍,袍袖宽大,却不显累赘。背后斜背着一柄样式极其古朴的长剑,剑鞘非金非木,色泽暗沉,上面以某种失传的技艺,深深镌刻着北斗七星的图案,每一颗星都隐隐透出内敛的寒芒。他的步履轻捷得如同狸猫踏雪,落地无声,周身气息更是收敛得如同古井深潭,若非落尘在他踏入禅房的瞬间便抬起了眼帘,旁人几乎会将他忽略为一个普通的过路香客。
“青阳子道兄。”落尘双手合十,微微颔首,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仿佛对这位不速之客的到来早有预料。他的声音温和而低沉,透露出一种超凡脱俗的气质。
“落尘大师,别来无恙。”被称为青阳子的道人回了一礼,他的动作优雅而庄重,宛如仙人下凡。他的声音低沉平稳,如同深谷回音一般,在房间里回荡。
青阳子的目光锐利如电,迅速扫过床上形容枯槁、气息奄奄的陆沉,又掠过角落里抱着婴儿、满眼惊惶的柳氏。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形成一道深刻的竖纹,似乎对眼前的情景颇为担忧。
“看来大师此行江南,惹上的麻烦,委实不小。”青阳子的话语里没有责备,只有一种洞悉世情的沉重。他的目光落在落尘身上,似乎想要透过他的外表,看清他内心的真实想法。
落尘微微一笑,语气平静无波,如同在述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贫僧行事,但求俯仰无愧于心。麻烦缠身,亦是红尘修行必经之路。”他的话语中透露出一种坚定和淡然,仿佛世间的一切烦恼都无法动摇他的内心。
青阳子不再多言,他面色凝重地径直走到陆沉床边。站定后,他并没有像常人那样去触碰那乌黑坏死的左臂,而是伸出两根手指,动作轻柔得如同抚琴一般,极其轻巧地搭在陆沉另一只手腕的脉门之上。
他的指尖微微发凉,一股凝练而精纯的探查真元瞬间如涓涓细流般透过指尖,缓缓地渗入陆沉的体内。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仅仅数息之后,青阳子原本就微微皱起的眉头突然猛地一紧,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捏住一般,瞬间拧成了一个解不开的死结。
“好霸道的尸毒!”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仿佛压抑着极大的怒意,“这尸毒阴寒蚀骨,腐肉消髓,不仅如此,其中竟然还混合了戈壁深处特有的沙蝎剧毒……”说到这里,青阳子的眉头皱得更紧了,“而且,在这两种剧毒的最深处,竟然还纠缠着一股至阴至邪的死气!这三种毒素相互交织,层层嵌套,互为犄角,形成了一个极其复杂而难解的毒网……”
青阳子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若非大师以精纯佛力日夜护持其心脉,锁住最后一线生机,此人恐怕早已化作一堆枯骨了!”
他的话音未落,突然猛地抬起头,目光如炬,紧紧地盯住落尘,厉声道:“此毒阴诡绝伦,绝非寻常江湖手段所能解得开。大师,您可知道,这究竟是何方凶煞所为?”
禅房内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在这令人窒息的氛围中,角落里的柳氏像被施了定身咒一般,紧紧地抱住怀中的孩子,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落尘沉默了好一会儿,那短暂的寂静却如同千斤重担压在每个人的心头,让人几乎喘不过气来。他那双清澈如水的眼眸,此刻却像深不见底的寒潭,让人难以窥视其中的真实情感。然而,在那潭水的最深处,还是有一丝复杂而难以言喻的痛楚,如流星般稍纵即逝,最终又归于一片平静。
终于,落尘缓缓地张开了嘴唇,他的声音虽然低沉,却异常清晰,仿佛每一个字都经过了深思熟虑:“以‘血手人屠’之毒血为引,融炼了……幽冥之力。”
“幽冥之力?!”这四个字如同惊雷一般在青阳子耳边炸响,他的双眼猛地睁大,那原本就锐利如鹰隼的目光,此刻更是骤然爆射而出,如同暗夜里划破长空的闪电,瞬间将落尘牢牢地锁定在视线之中!
与此同时,一股无形的凛冽气息从青阳子身上喷涌而出,如同一股寒流席卷了整个禅房。刹那间,房间里的温度似乎都骤降了好几度,让人不禁打了个寒颤。
“大师是说……那个近年来在江湖上兴风作浪、搅得江湖腥风血雨、令人闻之色变的……云月公子?!”青阳子的声音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凝重,还有一种被证实了最坏猜想的寒意。
落尘缓缓地点了点头,他的动作虽然轻柔,却仿佛有千钧之重,让人无法忽视。
“果然是她!”青阳子神色凝重得如同压城的黑云,他下意识地握紧了负在身后的剑柄,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贫道追踪‘血手人屠’及其背后隐秘多年,深知此獠手段之酷烈,心思之歹毒。而这云月公子…其行事之诡谲莫测,手段之阴狠毒辣,力量之诡异难防,竟犹在‘血手人屠’之上!大师…你与她交过手了?” 最后一问,带着急切的求证。
落尘并无隐瞒,将听荷小筑中发生的一切,包括云月公子以幽冥之力操控死尸、释放毒血、最后因婴儿啼哭而心神动摇、暂时退去的过程,简明扼要地叙述了一遍。他隐去了陆沉与柳氏之间那可能存在的、惹来杀身之祸的露水情缘,只道是云月公子寻仇迁怒,殃及池鱼。
青阳子凝神倾听,脸色随着落尘的讲述而愈发沉肃。待落尘话音落下,禅房内陷入一片沉重的死寂。许久,青阳子才长长吐出一口浊气,那气息带着金属般的冷冽:“此女…已成江湖心腹大患,魔道巨擘!她以复仇为名,行屠戮之实,罔顾天理,灭绝人性。其力量源自幽冥,诡谲难测,若再任其这般毫无顾忌地肆虐下去,假以时日,恐将掀起无边杀劫,令生灵涂炭,苍生蒙难!” 他目光灼灼地看向落尘,带着一种近乎质问的严肃,“大师心怀慈悲,欲行渡化之道,此心可悯。然,面对此等已然沉沦魔道、心智被滔天恨意彻底扭曲的凶煞…恕贫道直言,只怕是…难如登天!与虎谋皮,终遭反噬!”
“难,亦需行。”落尘迎上青阳子锐利如剑的目光,澄澈的眼眸中没有丝毫动摇,只有一种深植于骨髓的悲悯与坚定,“她心中并非全然黑暗,尚有微光未泯。那婴儿啼哭之声能撼其心志,便是明证。仇恨如茧,层层包裹,自缚亦缚人。欲破此茧,非雷霆霹雳可成,唯有以恒久之耐心与无上之智慧,徐徐化之,引其自见。”
青阳子凝视着落尘眼中那份磐石般的坚定,沉默了片刻,终是喟然长叹一声:“也罢。大道有千千万万条,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道路和选择。我这次来到江南,本来并不是为了寻找大师您,而是为了追踪“血手人屠”的最后一条隐秘线索。我一路追寻,最终来到了这附近。却没想到,这条线索竟然和这位云月公子纠缠在了一起。”他话锋一转,流露出探询的语气,“大师,您是否知道她的下一个目标是谁呢?她的复仇之路,最终的终点又在何处呢?”
落尘缓缓地摇了摇头,回答道:“贫僧并不知晓她的具体行踪。不过,从她的行事风格来看,她的每一步都经过精心策划,环环相扣,而且必定与当年林晚女施主的惨案有着密切的关系。她所寻找的人,肯定是当年事件的核心人物,并且掌握着关键的线索。”
“核心人物……手握关键……”青阳子低声重复着这几个字,他的眼中突然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那里面既有对过去的追忆,也有痛苦的回忆,更有一种洞悉真相后的冰冷寒意。他喃喃自语道:“贫道心中其实早就有所疑虑……她如此执着,手段如此残忍,她最终的目标,恐怕是直接指向当年的……”
就在这千钧一发、生死攸关的时刻!“咚!咚!咚——!”突然间,一阵沉闷、拖沓、诡异至极的脚步声,如同来自地狱的恶鬼一般,毫无预警地刺破了禅房外那如轻纱般的雨幕,打破了周围的宁静。
这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一种蛮横的气势,如同一头凶猛的野兽,硬生生地闯入了人们的世界。那声音沉闷而又沉重,宛如有人正背负着千斤巨石,在石板路上艰难地挪动。每一步的落下,都像是用尽全身力气,发出的声响令人心悸,仿佛整个世界都因这声音而颤抖起来。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这脚步声中透露出一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僵硬感。它完全不像一个正常人行走时的步伐,反而更像是一个被操控的提线木偶,正笨拙地移动着关节。
每走一步,都会伴随着一阵细微却异常清晰的“咔哒”声,那声音就如同朽木断裂或骨骼错位一般,在寂静的雨夜中显得格外刺耳,让人的神经都紧绷到了极点。
这阵脚步声没有丝毫的犹豫,它的目标明确,直直地朝着这间禅房而来。
随着距离的拉近,声音也越来越响,越来越近,仿佛是一个不速之客,毫不顾忌地闯入了这个原本宁静的空间,打破了这片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