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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是这片戈壁唯一的歌者,此刻却奏响着呜咽的挽歌。

它裹挟着粗粝的沙尘,狂暴地席卷过空寂、陡峭的沙崖,发出尖利又沉闷的呼啸,仿佛无数亡魂在哀嚎。

崖顶,那柄曾饮血无数的精钢长剑,此刻孤零零地斜插在松软的沙土中,剑身黯淡无光,残留的血迹在风沙的侵蚀下变成深褐色的斑驳。

剑柄上系着的、曾象征主人身份与豪情的赤色剑穗,在风中徒劳地舞动了最后几下,如同垂死蝴蝶最后的振翅,终于耗尽了所有力气,颓然垂下,沾满了厚重的、混合着血污的尘沙,沉甸甸地贴在冰冷的金属上,再无生气。

崖下,是吞噬一切的流沙地狱。翻滚的金黄色沙浪,如同被无形巨手搅动的沸水,又似一张贪婪无厌、深不见底的巨口,正以一种令人心悸的速度合拢。就在刚才,它已冷酷地、毫不留情地吞噬了那三道相拥坠落的身影——一对用生命相互守护的夫妻,一个懵懂却被迫承受了太多苦难的孩子。

巨大的沙涡在吞噬点疯狂旋转、塌陷,边缘的沙粒如同瀑布般向内倾泻,发出沉闷的“簌簌”声。空气中,浓烈的、带着铁锈般甜腥的血腥味与绝望的气息,仿佛凝固的油脂,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幸存者的鼻腔和心头,挥之不去,令人窒息。

侥幸活下来的商队成员,如同被抽走了魂魄的泥塑木雕,僵硬地伫立在距离沙崖稍远的安全地带。他们脸上,劫后余生的茫然尚未褪去,便被那惨烈一幕烙下的深刻惊悸所覆盖。

有人目光呆滞,直勾勾地盯着那仍在缓缓塌陷的沙涡中心,仿佛灵魂也被吸了进去;有人双腿发软,瘫坐在地,身体不受控制地筛糠般颤抖;角落里,一个年轻的伙计终于压抑不住,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啜泣,眼泪混合着脸上的沙土,冲刷出浑浊的泪痕;还有几个虔诚些的驼夫,面朝着沙崖的方向,双手合十,嘴唇无声地翕动,眼神空洞,不知是在祈祷亡魂安息,还是在祈求这片吃人戈壁的宽恕。

商队的首领,一个名叫马魁的壮硕汉子,此刻也是眼眶通红,布满老茧的大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肉体的疼痛强行压制着内心翻江倒海的悲痛和自责。他深吸了一口带着血腥味的空气,沙哑着喉咙,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都愣着干什么?!想留下来陪葬吗?!收拾!收敛弟兄们的尸首!看看还有没有活气的!能动的都动起来,处理伤口!清点货物和牲口!动作快!”

他的命令如同鞭子,抽打在众人麻木的神经上。这片无情的戈壁,如同最冷酷的监工,从不给悲伤留下喘息的空间。生存的本能压倒了悲恸,人们开始艰难地移动,在狼藉的营地中寻找同伴冰冷的躯体,用粗糙的布条包裹狰狞的伤口,清点着被劫匪洗劫后所剩无几的驼队和货物。空气中弥漫着伤者的呻吟、压抑的哭泣和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重死寂。

就在最后几具同伴的遗体被随意地用草席包裹好,准备放置在驮架上,商队的人们紧张地拉紧神经,准备迅速撤离这个充满血泪与绝望的伤心之地时——突然间,异变毫无征兆地发生了!

那片曾经吞噬了林晚一家的巨大沙涡,此刻竟然在毫无预警的情况下,突兀地停止了流动!就在前一秒,那流沙还在贪婪地吞噬着一切,缓缓地塌陷着,仿佛永远不会停止。然而,就在这一刹那,它却像是被施了魔法一般,瞬间变得僵硬,仿佛时间都在这一刻凝固了。

这诡异的静止仅仅持续了不到一个心跳的时间,紧接着,那原本死寂的沙涡就像是被投入了一块烧红的烙铁,猛地剧烈翻滚、鼓胀起来!原本金黄的沙粒,以惊人的速度染上了一种令人心悸的、暗沉如凝固血液般的红褐色,而且这种颜色还在不断加深、蔓延,仿佛是从沙涡深处源源不断地涌出。

与此同时,一股难以形容的、仿佛来自九幽地底的阴冷气息,伴随着浓烈到令人作呕的土腥气和铁锈般的血腥味,如同无形的寒潮一般,从沙涡中心猛然扩散开来!这股气息如此强大,以至于商队的人们都能感觉到它的存在,仿佛它是一个有生命的实体,正张牙舞爪地向他们扑来。

“嘶——!”

这突如其来的倒抽冷气声,如同瘟疫一般在人群中迅速蔓延开来。离得稍近的几匹骆驼,更是首当其冲地感受到了这股致命的寒意。它们像是被什么可怕的东西惊吓到了一样,惊恐地甩着头,发出阵阵响亮的响鼻声,焦躁不安地在原地踏步,拼命地想要挣脱缰绳的束缚。

然而,这股寒意却如同幽灵一般,无孔不入。无论是人还是牲畜,都无法逃脱它的侵袭。那刺骨的阴寒,就像一把冰冷的利剑,瞬间穿透了厚厚的皮袄,直直地刺入骨髓深处,让人感觉仿佛连血液都要被冻结了。

这股寒意不仅作用于肉体,更像是一种诅咒,深深地侵蚀着人们的灵魂。它带来的恐惧,并非来自于外界的威胁,而是源自于内心深处的本能。这种恐惧是如此的强烈,以至于人们根本无法抗拒,只能不由自主地踉跄后退,紧紧地挤作一团,仿佛这样就能抵御那股可怕的寒意。

“头…头儿!沙…沙子在动!活了!沙子活了!”

就在这时,一个年轻的护卫突然发出了一声尖叫。他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脸色惨白如纸,仿佛见到了世界末日一般。他伸出的手指,也在剧烈地颤抖着,死死地指向那片如同心脏般诡异搏动的沙涡中心。

众人的目光,随着他的手指看去,顿时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原本平静的沙地,突然间像是被一股神秘力量搅动了一般,泛起了一阵细微的涟漪。这涟漪起初并不起眼,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它开始逐渐扩大,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沙子下面搅动着。

沙子开始缓缓地流动起来,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沙涡。这个沙涡越来越大,越来越深,仿佛要将周围的一切都吞噬进去。而在沙涡的中心,有什么东西正在拼命地挣扎着,想要冲破沙子的束缚,破土而出。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这一幕吸引住了,他们瞪大眼睛,满脸惊骇地看着那个沙涡。没有人敢发出一点声音,生怕会惊扰到那正在挣扎的东西。

终于,在众人的注视下,一个瘦小、单薄的轮廓慢慢地从沙涡的中心浮现了出来。这个轮廓的出现异常缓慢,就像是在与那粘稠的流沙进行一场艰苦的拔河比赛。暗红色的沙粒不断地从那个小小的身体上滑落、剥离,发出令人牙酸的“簌簌”声。

当那个轮廓完全浮出沙面时,人们才看清楚,那竟然是云朵!她的身体依旧是那么瘦小、单薄,仿佛一阵风就能将她吹倒。她身上的羊皮袄破烂不堪,沾满了污垢,头发也乱糟糟地纠结成一团,上面凝固着大块暗红的血痂和灰黄的沙粒。

然而,令人惊愕的是,她的姿势竟然与坠落时那蜷缩依偎的姿态有着天壤之别!她的身体以一种完全违背人体力学的、僵硬的、近乎笔直的姿态,挺立着!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支撑着她,让她能够在这吞噬生命的流沙中保持如此奇特的姿势。

仔细观察,会发现她的身体就像是被一根看不见的冰冷铁棍从脊柱贯穿而过,硬生生地从那可怕的流沙深处“托举”而出。这种景象实在是太过诡异,让人不禁毛骨悚然。

更让人感到恐惧的是,她身上那些原本致命的伤口,如今竟然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那道为母亲挡刀而留下的几乎贯穿胸膛的恐怖刀伤,以及五年颠沛流离、受尽苦难所累积的遍布四肢的旧伤疤痕,此刻都如同被施了魔法一般,消失得干干净净!

再看她裸露在外的皮肤,无论是手腕、脖颈还是小片脸颊,都呈现出一种毫无生气的、死寂的灰白色。这种颜色异常光滑,没有一丝血色,也看不到任何毛孔纹理,就像是被地下暗河冲刷了千万年的冰冷鹅卵石一般,冰冷而毫无生气。

她那原本白皙娇嫩的小脸上,此刻却被凝固的血污和沙尘所覆盖,仿佛戴上了一张令人毛骨悚然的诡异面具。然而,真正让人感到恐惧的,却是她那双眼睛。

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啊!它们已经完全失去了往日的神采,不再是空洞麻木的漠然,也不是坠崖前那一闪而逝的、对母亲怀抱的深深依恋和对生命尽头的不解困惑。如今的这双眼睛,就像是两颗被墨汁彻底浸透、又在极寒中瞬间冻结的玉珠,深不见底,冰冷得没有一丝属于活物的光泽和温度。

它们空洞地、直勾勾地“望”着前方商队的方向,却又仿佛穿透了眼前所有战栗的生命、所有具象的物体,投向了某个遥不可及、冰冷死寂、只有永恒虚无的彼岸。在这双眼睛的注视下,时间仿佛都凝固了,商队众人如同被无数只无形的、由万年寒冰雕琢而成的手同时扼住了咽喉,连呼吸都彻底停滞。

空气仿佛被注入了千斤重担一般,沉甸甸地压在人们的胸口,让人感到呼吸困难,甚至连胸腔都隐隐作痛。恐惧如同最顽强的毒藤,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缠绕住每个人的心脏,而且越缠越紧,带来一阵又一阵如针刺般的剧痛和令人窒息的濒死感。

这些人走南闯北,历经无数风雨,见过无数的尸山血海,但他们从未目睹过如此诡异的景象!这绝对不是什么起死回生的神迹,反倒更像是……某种源自幽冥深处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回归!这是一种对生命法则的亵渎,是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怖存在!

云朵完全“站”在了那片暗红的沙面上,她的双脚似乎与那片沙地融为了一体。她脚下那片颜色深沉的沙地,就像是拥有了生命一般,随着她极其细微的重心变化而微微起伏、蠕动着,仿佛在呼吸一般。

然而,云朵却没有丝毫要转动脖颈去看任何人的意思,也没有发出哪怕一丝一毫的声音。只见那只小手以一种极其缓慢的速度,缓缓地抬了起来,仿佛它的主人已经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只能凭借着一股神秘的力量来驱动这只手。那手的颜色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悸的死寂灰白色,就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生命力一般,毫无生气。

当这只手终于完全抬起时,它的目标竟然是沙崖上方的那柄孤零零斜插在沙土中的长剑。那柄剑在呜咽的风中显得格外凄凉,剑身微微颤动着,仿佛在诉说着它的寂寞和哀伤。而那剑穗,更是随着风的吹拂,轻轻地晃动着,仿佛是这片死寂中唯一还在动的“活物”。

就在这时,她的手指毫无征兆地动了一下。这是一个极其细微的动作,甚至没有发出一点声音。然而,就在这一瞬间,一股无形的、带着刺骨阴寒的气流突然凭空而生。这股气流如同幽灵一般,迅速地盘旋起来,打着旋儿,卷起地上的沙尘,形成了一个小型的沙尘暴。

沙尘在空中飞舞,发出低沉的、如同鬼魂呜咽般的“呜呜”声。这声音在这片死寂的沙漠中回荡,让人毛骨悚然。而那股气流则像是被那柄长剑所吸引,紧紧地围绕着它盘旋不去,似乎要将它吞噬。

“鬼……鬼啊!沙妖!是沙妖索命来了!”终于,有人紧绷的神经彻底崩断,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这声尖叫划破了夜空的寂静,也刺破了人们最后一丝心理防线。那人连滚带爬地向后疯狂逃窜,仿佛身后有什么可怕的怪物在追赶他。

这声尖叫如同点燃了火药桶的引信,瞬间引爆了人群中积压已久的恐惧。恐惧如同最致命的瘟疫,在人群中轰然爆发、疯狂蔓延!人们开始惊慌失措地四处逃窜,哭喊声、推搡声、骆驼受惊的嘶鸣声、物品被撞翻的杂乱声响交织在一起,瞬间打破了原本的死寂,汇成了一片绝望的喧嚣。

商队首领马魁也是脸色煞白如雪,额头上瞬间布满了冰冷的汗珠,巨大的恐惧让他握着刀柄的手都在颤抖。但他毕竟是主心骨,强压下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心脏,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一声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吼:“走!快走!不想死的都给我上驼!离开这鬼地方!马上!立刻!!”他的声音因为极度的紧张和恐惧而嘶哑变形,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决绝。

没有人敢再多停留哪怕一秒钟!幸存的商队成员如同被滚烫的烙铁驱赶的羊群,带着一种比之前遭遇劫匪时更加深重的、源自未知恐怖的惊悸,手忙脚乱地爬上骆驼,拼命鞭打驱赶着同样惊恐不安的牲口。

驼铃在仓皇中发出杂乱刺耳的声响,整个队伍乱成一团,丢下了所有不必要的辎重,甚至顾不上检查同伴是否都跟上,便头也不回地朝着远离沙崖的方向,亡命奔逃。他们身后,只留下滚滚烟尘和一片被诅咒的、死寂的血色沙地。

风声依旧在耳边呜咽着,仿佛是这片荒芜之地的哀鸣。它卷动着沙砾,如同一股狂怒的洪流,无情地冲击着这片土地。而在这沙砾的漩涡中,还夹杂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血腥与绝望,让人闻之欲呕。

在沙崖之下,云朵那小小的、孤绝的身影显得如此渺小。她宛如一株早已枯死千年的怪树,深深地扎根在这片暗红的血沙之中,一动不动,仿佛与这片死寂之地融为一体。她的身上散发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与疏离,让人无法靠近。

时间在这片死寂的戈壁上失去了刻度,变得模糊不清。风沙不知疲倦地吹拂着,掩埋着一切,试图将所有的痕迹都抹去。也许是漫长的一天,也许是煎熬的数天,没有人能说得清楚。

然而,就在这无尽的死寂中,沙崖边缘那片被林晚和云朵的鲜血浸透、又被连日风沙半掩半埋的松软土层下,突然传来一阵极其微弱、却异常执拗的蠕动。那动静细微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其中所蕴含的生命力却是如此顽强,令人心悸。

就像被深埋地底的种子,在拼尽全力地破土而出,那股顽强的生命力让人不禁为之动容。

噗!

一只沾满干涸凝结的暗黑色血痂和厚重沙土的大手,猛地从沙土中破出!五指如同淬炼过的鹰爪,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深深抠进旁边坚硬的沙石缝隙里,手背上青筋如虬龙般暴起,带着一种濒死挣扎的、原始而恐怖的力量感。紧接着,是另一只同样伤痕累累、布满擦伤和污秽的手,也奋力从沙土中钻出,死死抓住边缘的岩石。

沙土簌簌落下,一个高大却无比狼狈的身影,如同从地狱最深处爬出的恶鬼,艰难地、一点一点地从埋葬他的沙土坟墓中挣扎出来。每一次发力都伴随着粗重如破风箱般的喘息和压抑的痛苦呻吟。

是陆沉。

他身上的皮袍早已在坠落和沙土的摩擦下破碎不堪,变成一缕缕肮脏的布条挂在身上,勉强蔽体。裸露的皮肤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擦伤、青紫色的淤痕,以及多处被沙蝎毒虫蛰咬后红肿溃烂的伤口,散发着难闻的腥臭味。

最触目惊心的是他左手手臂靠近肩膀处——那道被“血手人屠”毒血溅到的伤口周围,皮肤呈现出大片大片的、如同被墨汁浸染过的乌黑坏死,边缘的皮肉甚至开始腐烂、流出发黄发绿的脓液,散发出更加浓烈的、令人作呕的甜腥恶臭。

那歹毒的毒素显然并未完全夺走他强悍的生命力,却如同跗骨之蛆,持续侵蚀着他的血肉和神经,带来一阵阵深入骨髓的剧痛和持续不断的虚弱感。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全身的伤痛,仿佛要将他的肺叶撕裂。他的脸色是死人的灰败,嘴唇干裂发紫,布满了血口,每一次喘息都带着“嗬嗬”的杂音,仿佛下一秒这口气就会彻底断绝。

他几乎耗尽了残存的所有力气,才勉强将自己从那个不算太深的沙坑里彻底拖拽出来,然后像一滩烂泥般瘫倒在崖边冰冷的岩石上,身体因为脱力和剧痛而剧烈地抽搐、颤抖。

他张开嘴,想要吸入更多空气,却引发了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烈咳嗽,咳得他蜷缩起身子,眼冒金星,直到咳出几口带着黑紫色血块和沙粒的粘稠污物,才稍稍平息。

他茫然地转动着布满血丝、视线模糊的眼珠,环顾四周:昏黄迷蒙的风沙,一望无际、空寂得令人发疯的戈壁,崖顶上那柄依旧斜插着、在风中显得格外孤寂的长剑……还有崖下那片颜色格外深暗、如同巨大伤疤般的沙地。

巨大的悲恸和足以将灵魂碾碎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将他淹没。五天前那惨烈的一幕清晰地浮现在眼前——林晚决绝的眼神,云朵最后扑向母亲的背影,那吞噬一切的流沙漩涡……

“晚…晚娘……”他嘶哑地呼唤,声音破碎不堪,如同砂纸摩擦,每吐出一个字都牵扯着喉咙的伤口,带来火辣辣的痛。“朵…朵儿……”他徒劳地重复着女儿的名字,声音越来越低,最终化为无声的哽咽。回应他的,只有戈壁亘古不变的呜咽风声和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世界仿佛只剩下他一个活物,不,或许连“活物”都算不上,只是一具还在喘息的残骸。

他挣扎着,用还能勉强动弹的右手支撑着身体,拖着那条剧痛麻木、散发着恶臭的左臂,一寸一寸地爬到崖边。碎石和粗糙的沙砾摩擦着他身上的伤口,带来阵阵刺痛,但他浑然不觉。他向下望去,目光急切地搜寻着。

没有尸体。没有他深爱的妻子,也没有他亏欠良多的女儿。只有一片颜色深暗、仿佛被无尽鲜血反复浸泡过的沙地,在昏黄的日光下反射着不祥的光泽。以及……沙地中央,那个小小的、背对着他的、如同用灰白色岩石雕琢而成的、僵立不动的身影!

陆沉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心脏像是被一只从冰河中伸出的、覆盖着锋利骨刺的巨手狠狠攥住、揉捏!一股混杂着极度的震惊、荒谬的狂喜和深入骨髓的恐惧的复杂洪流,瞬间冲垮了他本就摇摇欲坠的精神堤坝!

“朵……朵儿?!”他难以置信地低吼出声,声音因为极度的情绪冲击而扭曲变形,尖锐刺耳。是幻觉吗?是毒气攻心产生的致命癔症?还是这吃人戈壁制造的残酷海市蜃楼?他用力眨了眨模糊刺痛的眼睛,甚至用沾满沙土的右手狠狠揉了揉眼眶。那身影依旧清晰!轮廓、身高、那身破烂的皮袄……是他的女儿云朵!她还“站”在那里!

巨大的情感冲击暂时压倒了身体的剧痛和蚀骨的虚弱。一股源自生命最深处、名为“希望”的力量,如同回光返照般在他残破的躯体里熊熊燃起!

陆沉不知从哪里榨取出一股蛮力,手脚并用地沿着陡峭的沙坡向下滑去。他完全不顾及方式,翻滚、跌落、撞击在嶙峋的岩石上,碎石和沙土随着他疯狂的动作簌簌滚落,在他身后拖出一道混乱的痕迹。

额角被尖锐的石块划破,鲜血混着沙土糊了一脸;本就重伤的左臂被反复撞击、摩擦,腐烂的伤口绽开,脓血和坏死的组织被粗糙的沙石刮蹭掉,露出底下颜色诡异的新肉,带来让他眼前阵阵发黑、几乎昏厥的剧痛。但他不管不顾,眼中只有那个小小的、灰白色的身影,那是他黑暗世界中唯一的光点,哪怕那光点散发着地狱般的寒气。

“朵儿!爹来了!爹来了!撑住啊!”他声嘶力竭地吼叫着,声音在狂风中被撕扯得支离破碎,就连他自己也无法分辨,这究竟是在给自己打气,还是在鼓励女儿坚持下去。

他的身体在风中摇摇欲坠,像是一片随时可能被吹走的落叶。然而,他的目光却始终紧紧锁定在那个小小的身影上,那是他的女儿,他的宝贝朵儿!

在经历了无数次惊心动魄的翻滚和撞击之后,他终于像一个被丢弃的破麻袋一样,重重地摔落在那片暗红色沙地的边缘。他的身体与沙地发出沉闷的撞击声,扬起一片暗红色的沙尘。

他趴在地上,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像是要将他的胸腔撕裂一般,伴随着血腥味和火辣辣的疼痛。但他根本无暇顾及这些,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个距离他不过十几步之遥的小小的身影上。

那个身影背对着他,一动不动,宛如一座被时间遗忘的石像。沙地的暗红色仿佛拥有生命一般,缓缓地蔓延到他的身下,带来一阵阵阴冷的寒意,让他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朵儿?”他的声音充满了试探,颤抖得不成样子,仿佛那是他最后一丝希望,“是……是你吗?朵儿?爹……爹在这里!”

他艰难地抬起右手,仿佛想要隔着那片虚空触摸到女儿,那只手在空中微微颤抖着,似乎下一刻就会无力地垂下。

那小小的身影,终于动了。它的动作极其缓慢,仿佛每一个关节都被锈迹侵蚀,每一丝肌肉都失去了弹性,就像一台被遗弃多年的老旧机器,在经历了漫长的沉寂后,艰难地重新启动。

她缓缓地转过身来,那过程是如此的迟缓,以至于让人怀疑时间是否在这一刻凝固了。颈骨似乎发出了极其细微的、令人牙酸的“咔”声,这声音在寂静的环境中显得格外突兀,仿佛是从地狱深处传来的一般。

当她完全转过身时,陆沉终于看清了她的面容。那是一张灰白死寂、毫无生气的脸庞,宛如被抽走了所有的生命力,只剩下一片苍白和死寂。她的眼睛如同凝固的墨玉,深不见底,冰冷得没有一丝人类的情感,仿佛那里面隐藏着无尽的黑暗和绝望。

她的皮肤光滑得如同石质,没有丝毫的纹理和血色,看不到任何生命的迹象。那是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光滑,就像是一具被精心雕琢的石像,却又比石像更加冰冷和僵硬。

当陆沉看清女儿面容的瞬间,他心中刚刚升起的、如同烈火般燃烧的狂喜和不切实际的幻想,如同被万丈冰水迎头浇下,瞬间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彻骨的、能将灵魂都冻裂的寒意和巨大的、源自生命本能的惊悚!

这绝不是活人的样子!这更像是……一具被某种冰冷意志驱使的、行走的遗骸!一个来自亡者国度的使者!陆沉的目光死死地落在女儿的身体上,他的心跳仿佛在这一刻停止了。

她的身体还在,那熟悉的轮廓,那柔软的发丝,那曾经无数次被他抱在怀中的小小身躯,都还在。然而,那个会哭会笑、会害怕会依恋的灵魂呢?那个曾经充满活力和温暖的小生命,如今去了哪里?那个他曾发誓用生命守护的小小人儿呢?

“朵儿……”陆沉的声音像是被什么东西扼住了喉咙一般,变得沙哑而又低沉,其中还夹杂着无法抑制的哭腔。巨大的恐惧和锥心刺骨的心痛像潮水一般涌上心头,让他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连牙齿都在打颤。

“你…你怎么了?告诉爹!你…你娘呢?晚娘在哪里?!”他踉跄着向前一步,仿佛那一步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他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女儿,生怕眨眼间她就会消失不见。他不顾一切地想要靠近,想要确认,想要抓住那渺茫到几乎不存在的希望。

然而,就在他染血的靴子踏进那片暗红沙地的瞬间,一股强大的力量猛地将他向后推去。他的身体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倒飞出去,重重地摔在地上。

沙墙后的云朵,那双空洞冰冷的眼睛,毫无预兆地、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般,直勾勾地转向了他!那目光,没有聚焦,没有情感,却带着一种穿透皮囊、直刺灵魂最深处的冰冷和漠然。仿佛他不是她的父亲,甚至不是一个活物,只是这死寂戈壁中一块碍眼的石头。

陆沉的身体突然像被施了定身咒一样,完全无法动弹!一股极其强烈的寒意从他的骨髓深处喷涌而出,这股寒意比手臂上的毒素还要可怕上百倍,如同一股汹涌的寒流瞬间席卷了他的全身,让他仿佛掉进了万丈冰窟之中!他的血液在这一刻似乎都凝固了,身体变得异常僵硬,完全失去了知觉。

他感觉自己就像是被无数根冰冷的钢针死死地钉在了原地,无论怎样努力都无法移动分毫。而此时,云朵那原本灰白色的嘴唇,此刻竟然如同石雕一般,毫无生气。然而,就在这一刹那,她的嘴唇却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这个动作几乎微不可察,但陆沉却清楚地看到了。

令人诧异的是,尽管云朵的嘴唇动了,但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甚至连一丝气流的扰动都没有。然而,就在这诡异的寂静中,陆沉的脑海里却突然响起了一个冰冷、稚嫩的童音!

这个声音并非通过他的耳膜传入,而是直接在他的灵魂深处炸响,如同在他的意识中敲响了一记沉重的丧钟,宣告着永恒的死亡。

“别在我坟前哭。”这短短七个字,如同一股寒流,直直地钻进了陆沉的内心深处。

这声音冰冷而平直,没有丝毫的感情起伏,就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早已尘埃落定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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