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监狱的规律作息里滑得飞快,洗衣房的肥皂味、食堂的糙米饭香、放风时铁网外的风声,渐渐成了李守兔生活里习以为常的背景。自从上次用土方子救了老哑巴,两人之间的默契又深了几分——不用刻意搭话,吃饭时李守兔多打半勺菜推过去,老哑巴会默默接下;洗衣房里老哑巴揉不动的厚外套,李守兔会趁狱警不注意顺手揉两把,对方也只消用眼角扫一下,算是道谢。
这天下午出工,洗衣房的水管又堵了,浑浊的水在水泥地上积了一滩,泡得待洗的囚服发沉。狱警骂骂咧咧地催着快点处理,其他人要么假装没听见,要么躲得远远的——谁都不想沾这又脏又累的活。李守兔看了眼蹲在角落搓衣服的老哑巴,见他咳嗽了两声,握着搓衣板的手都在微微发颤,心里动了动,主动跟狱警说:“报告,我来通吧。”
狱警斜了他一眼,不耐烦地挥挥手:“快点,别磨蹭!”
李守兔找了根铁丝,蹲在水管前琢磨。以前在工地时,水管堵是常事,马一智师傅教过他窍门——先把铁丝弯个小钩,伸进去勾出里面的杂物,再往管里灌点热水,利用热胀冷缩松一松油污。他照着老法子来,果然没一会儿,铁丝勾出一团缠满棉絮的布条,水管“咕咚”一声,积水顺着洞口往下流,很快就排干净了。
“行啊你,还有这手艺?”旁边一个矮胖的犯人凑过来,眼神里带着点讨好,“下次我盆堵了,你也帮我通通呗?”
李守兔没搭话,只把铁丝扔到一边,刚要起身,就听见身后传来老哑巴的声音——还是那破风箱似的沙哑,却比平时清楚了些:“你方才通水管的法子,是跟人学的?”
李守兔心里咯噔一下,回头看老哑巴。老头还保持着蹲坐的姿势,手里攥着半块肥皂,浑浊的眼睛正盯着他,那眼神不像平时的沉寂,倒多了几分锐利,像是在打量什么要紧的东西。
“就……以前在工地见人这么弄过,跟着学了点。”李守兔含糊着应了句,顺手拿起一件囚服搓起来,想把话题岔过去。他总觉得老哑巴问这话不简单,自从上次老头点破他“蒙冤”“犯小人”,他就知道这老头不一般,说不定能看出点什么。
可老哑巴没打算放过这个话题。他慢慢挪到李守兔旁边,声音压得更低,几乎贴在李守兔耳边:“不是见人学的。你方才勾铁丝的手势,还有灌热水的时机,是正经传下来的法子——尤其是你握铁丝的手,拇指压着食指第二关节,这是‘稳劲’的手法,一般人学不会。”
李守兔的手猛地顿了一下,肥皂泡顺着指缝滴到水里。他想起马一智师傅教他时,确实说过这“稳劲”的讲究——不管是通水管、认草药,还是给人按穴位,拇指压食指都是定劲的关键,能让人手不抖、劲不虚。这细节他从来没跟人说过,老哑巴怎么会知道?
“你学的医,师从谁?”老哑巴的声音又追了上来,带着一种不容回避的郑重,“是不是姓马?”
“姓马”两个字一出来,李守兔像被雷劈了似的,整个人都僵住了。手里的搓衣板“啪嗒”一声掉在水里,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裤腿,他都没察觉。
马一智师傅!那个在工地角落里搭个小棚子,既给人看小病、又教他认草药的老头,那个总说“江湖险恶,藏拙为妙”的师傅!老哑巴怎么会知道师傅的姓?难道他们认识?还是说……师傅以前也跟人提过这“稳劲”的手法?
无数念头在李守兔脑子里转得飞快,他张了张嘴,想问问老哑巴怎么知道“姓马”,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突然想起马一智师傅临走前跟他说的话——那天师傅要去南方,临走前拉着他的手,反复叮嘱:“守兔,我教你的这些,能救急,也能惹祸。以后不管见了谁,都别轻易报出师门,更别跟人说我姓马。江湖上认识我的人多,知道你是我徒弟,说不定会给你招来意外,明白吗?”
当时他还不太懂,只觉得师傅说得太严重,可现在老哑巴突然问起“是不是姓马”,他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这句话。监狱里鱼龙混杂,谁知道老哑巴问这话是好意还是歹意?万一老哑巴跟害他的人有关系,或者跟师傅以前的仇人认识,自己要是承认了,岂不是把自己和师傅都推到危险里?
李守兔攥紧了拳头,指甲掐得掌心发疼,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抬起头,迎上老哑巴的目光,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我没有师傅。”
老哑巴的眼睛眯了眯,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那眼神像是能穿透人的心思,把李守兔心里的犹豫、警惕都看得明明白白。李守兔不敢躲闪,只能硬着头皮跟他对视,心里却像揣了只兔子,怦怦直跳。
旁边的矮胖犯人还在凑热闹:“老哑巴,你问这干啥?他不就是会通个水管嘛,还能有啥师傅?”
老哑巴没理他,只是慢慢收回目光,低下头,重新拿起搓衣板。他的动作比刚才慢了些,搓衣服的力道也轻了,像是突然没了力气。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嘟囔了一句,李守兔没听清,想问,却见老哑巴摆了摆手,意思是不用多问。
从那之后,老哑巴就不再提师傅的事了。吃饭时依旧会接李守兔递过去的菜,却不再主动看他;放风时两人并肩站在角落,老哑巴也只盯着天上的云,不再说风水,也不再提点他运势。李守兔心里有点发虚,又有点好奇——他能肯定老哑巴认识师傅,可为什么不追问?是看出了自己的顾虑,还是有别的心思?
这天晚上收工,李守兔洗漱时,老哑巴突然走到他旁边,把一个揉得发皱的干馒头塞到他手里。李守兔愣了愣,刚要开口,就见老哑巴指了指他的膝盖——白天通水管时,他蹲得久了,膝盖有点疼,走路时不小心瘸了一下,没想到被老哑巴看见了。
“用温水泡,敷膝盖。”老哑巴说完,转身就走,没再看他一眼。
李守兔握着手里的干馒头,心里又暖又乱。他知道老哑巴是好意,可一想到白天那句“是不是姓马”,他就不敢放松警惕。马一智师傅的叮嘱还在耳边,监狱里的暗流又藏在暗处,他不知道老哑巴到底是敌是友,更不知道自己守住“没师傅”的秘密,到底是对是错。
熄灯后,监室里又响起此起彼伏的鼾声。李守兔摸了摸枕头下的干馒头,想起马一智师傅教他用馒头热敷治关节疼的法子,眼眶有点发热。他侧过身,看向角落里老哑巴的床铺——月光下,老头还是蜷缩着身子,像一团沉默的影子。
“您到底是谁啊?”李守兔在心里默默问,“您跟我师傅,到底是什么关系?”
黑暗里,只有老哑巴平稳的呼吸声,没有回答。李守兔知道,这个秘密,恐怕还要藏很久。而他能做的,只有像老哑巴说的那样,“静守”着,等待时机,也提防着身边的每一个人——包括这个神秘的老哑巴。
第二天出工,洗衣房的水管又出了点小问题,李守兔照旧去通。他握着铁丝,刻意换了个姿势,不再用“稳劲”的手法。可蹲在旁边的老哑巴,还是用眼角扫了他一下,那眼神里的东西,李守兔看不懂,却莫名觉得,老头什么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