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守兔嘶哑的质问在狭小的水泥囚室里回荡,像一把生锈的刀刮在铁皮上。他那双布满血丝、几乎要瞪裂的眼睛死死钉在眼镜男脸上,里面燃烧的不再仅仅是愤怒和屈辱,还有一种近乎疯狂的、洞穿阴谋的嘲讽。
“下血本?”眼镜男脸上的假笑彻底挂不住了,肌肉抽搐了一下,金丝眼镜后的眼神闪过一丝被戳破的狼狈,随即被更深的阴鸷取代。他显然没料到,这个泥腿子出身的穷小子,在这种绝境下,关注的不是自己的“艳照”和前程,而是那条作为道具的金链子有多值钱!
光头汉子眉头拧得更紧,往前踏了半步,沉重的压迫感几乎凝成实质。他不需要废话,行动就是最好的威慑。瘦长脸也狞笑着,掂量着手里的强光手电,似乎在寻找下一个下脚的地方。空气凝固了,只剩下李守兔粗重痛苦的喘息和那永不疲倦的滴水声。
就在这千钧一发,剑拔弩张的关头——
“吱呀——”
那扇厚重的铁门,再次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被从外面推开了一条缝隙。惨白的光线泄入,在门口拉出长长的影子。
脚步声响起。
不是光头那种沉重压迫的,也不是瘦长脸那种轻佻的。这脚步声,一个利落沉稳,带着某种职业性的节奏感;另一个则略显迟疑,脚步细碎,带着点小心翼翼。
囚室里三个男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光头眼神一凛,瘦长脸也收敛了狞笑,眼镜男则迅速调整表情,又挂上了那副皮笑肉不笑的虚伪面具。
李守兔的心猛地一沉,又提了起来。还有谁?他们又派了什么人来?是更狠的角色,还是……
当那两个身影完全从门口的光晕中走进来,站定在光头他们身后时,李守兔的眼睛瞬间睁到了极限,瞳孔因为强烈的震惊和难以置信而急剧收缩!
左边那个,穿着便装,利落的短发,面容清秀却带着一股子英气和不容置疑的干练。她的眼神锐利如鹰隼,扫过囚室的环境,掠过李守兔被捆缚、伤痕累累的狼狈样子时,眉头狠狠地蹙起,眼神深处闪过一丝痛楚和压抑的怒火。
李柔!
市公安局刑警队的李柔!更是……更是他深爱的、已经去世的女友姚娜的亲表妹!那个一直把他当半个亲哥哥看待,却又因为姚娜的事对他有着复杂情感的姑娘!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她代表了谁?
而右边那个,则让李守兔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寒意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
她穿着一条洗得有些发白的连衣裙,头发简单地扎在脑后,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忧虑、不安和一丝……恳求的神情。她的眼睛很大,此刻正有些躲闪地、却又固执地看着地上形容凄惨的李守兔。
麦萌!
麦力的亲妹妹!那个他曾经在麦力家见过几次,印象中总是怯生生、沉默寡言的姑娘!她是麦力最疼爱的妹妹,也是麦力在村里为数不多真心想保护的人!她怎么会和李柔在一起?又怎么会出现在这个魔窟里?!
“李队?”光头汉子显然认识李柔,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和询问。眼镜男则立刻换上了一副近乎谄媚的笑容:“哎呀,李队,麦萌姑娘,你们来了?正好,正好!李书记脾气有点犟,我们正开导他呢。”
李柔没理会光头和眼镜男的招呼,她的目光紧紧锁在李守兔身上,看着他额角干涸的血迹、肿起的脸颊、被麻绳勒得发紫的手腕脚踝,还有那因为痛苦和屈辱而剧烈起伏的胸膛。她的嘴唇抿得发白,垂在身侧的手悄然握成了拳。
麦萌则似乎被李守兔的惨状吓到了,下意识地往李柔身边缩了缩,眼神里的担忧更浓了。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又不敢。
囚室里的气氛变得极其诡异。光头三人组暂时停下了逼迫,但目光依旧冰冷。李柔像一座压抑着怒火的冰山。麦萌则是惊惶不安的小鹿。而被捆在地上的李守兔,大脑一片混乱,巨大的震惊让他暂时忘却了身上的剧痛,只剩下无尽的疑问和一种不祥的预感。
“李守兔,”李柔终于开口了,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刻意压制的平静,却有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把东西交出来。”
这句话,像一盆冰水,兜头浇灭了李守兔心中刚刚因为看到熟人而升起的一丝微弱的、不切实际的希望。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李柔,这个姚娜的表妹,这个他以为至少会保持中立甚至可能帮助他的人!她竟然……也让他交出证据?!
“李柔…你……”李守兔的声音嘶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的味道,“你…你知道他们是谁?你知道他们在做什么?你要我交出什么?交出让山洼村那些人继续吸血的证据吗?!”
李柔的目光没有丝毫动摇,反而向前走了两步,走到了强光手电照射范围的边缘,离李守兔更近了一些。她的身影挡住了部分刺眼的光,让李守兔能更清晰地看到她的脸。那脸上,有痛心,有无奈,还有一种李守兔看不懂的沉重。
“我知道!”李柔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激动,“我知道你拍到了什么!我知道你追查的是什么!我更知道你现在是什么处境!”她的目光扫过地上的照片,又扫过虎视眈眈的光头三人,最后重新落回李守兔脸上,眼神变得异常锐利,“但你看看你自己!看看这地方!你以为你还能撑多久?你以为凭你一个人,现在这样,能斗得过吗?!”
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情绪,声音又恢复了那种冰冷的、近乎残酷的理性:“把视频交出来,李守兔。现在,立刻。交出来,你才能活命,你才能保住你那身警服!只要人在,只要位置还在,以后就还有机会!有的是机会!现在硬扛,只会把你彻底毁掉!你死了,或者被开除了,那视频就算还在,又能翻起多大浪?谁会信一个死人或者一个被开除的‘问题警员’的话?!”
“以后…有机会?”李守兔惨笑一声,声音里充满了悲愤和绝望,“李柔,你是刑警!你告诉我,纵容一次,就会有第二次!妥协一次,底线就退一步!山洼村那些人,他们给过别人‘以后’的机会吗?!那些被他们坑害的工人,那些被他们毁掉的家庭,他们的‘以后’在哪里?!”
李柔的嘴唇剧烈地颤抖了一下,眼神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碎裂。她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但眼前的现实,像冰冷的铁链,捆绑着所有人。她刚要再开口,旁边的麦萌却怯生生地向前挪了一小步。
“李…李书记…”麦萌的声音很轻,带着哭腔,像受惊的小鸟,“您…您别这样…求您了…”
她的出现,本身就带着一种特殊的分量。她是麦力的妹妹,是那个被李守兔视为罪恶源头的核心人物的至亲。此刻,她却带着哀求出现在这里。
麦萌看着李守兔脸上凝固的血污和那双充满痛苦、愤怒与质问的眼睛,吓得又缩了一下,但还是鼓起勇气,断断续续地说:“我…我知道我哥…他们有些人…做得不对…很坏…但是…但是…”她急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但是那个视频…那个郝木峰主任的事…真的…真的那么重要吗?”
李守兔和李柔的目光都瞬间聚焦在她身上。
麦萌被看得更加慌乱,声音也更小了,却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残忍:“我…我听人说…那个女下属…她是…她是自愿的…郝主任…也帮了她很多…他们…他们就是你情我愿的事…也没伤害谁…这种事…哪里都有…为什么…为什么非要揪着不放呢?传出去…对那个女同志…多不好啊…”
“你情我愿?”李守兔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声音冰冷彻骨,“麦萌,你告诉我,一个掌控着别人前途命运的领导,和一个需要这份工作养家糊口的普通女下属之间,有真正的‘你情我愿’吗?那叫胁迫!那叫权力滥用!那叫肮脏的权色交易!它伤害的不止是那个女同志,它伤害的是整个队伍的公平和信任!它让所有像你哥手下那些真正需要帮助的残疾人一样的人,都成了被嘲笑的背景板!”
提到她哥哥,麦萌的身体明显瑟缩了一下,眼泪终于掉了下来。“我哥…我哥他…”她抽泣着,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我知道…他手下有些人…很坏…做了很多伤天害理的事…可是…可是我哥用那些残疾人…他是想给他们一条活路啊!村里…镇上…那些没手没脚,或者脑子不太好的人…谁管他们死活?是我哥…给他们一口饭吃,给他们点活干,让他们…让他们觉得自己还有点用…不是废人…”
她抬起泪眼朦胧的脸,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纯真看着李守兔:“李书记…我知道…队伍里有坏人…就像我哥手下也有坏人一样…可是…可是不是所有人都是坏人啊!我哥…他可能做得不够好…但他…他本心是想帮人的!您不能因为几个坏人…就把…就把所有人都打死…就把…就把大家好不容易才有的…一点活路…都给堵死啊!”
“麦萌姑娘说得对!”眼镜男立刻抓住机会,在一旁帮腔,语气带着一种“你看,连她都明白”的诱导,“李书记,您听听!人小姑娘都看得比你通透!水至清则无鱼!哪个林子没几只烂鸟?揪着点男女作风问题不放,揪着个别手下人犯错不放,非要把整条船都凿沉,让大家都没饭吃?何必呢?何苦呢?您这是要把山洼村好不容易才有点起色的残疾人帮扶路子,彻底堵死啊!您想想那些残疾人,他们以后怎么办?真让他们饿死吗?”
“住口!”李柔厉声喝止了眼镜男,她的脸色铁青,显然对眼镜男利用麦萌天真的话术感到极度厌恶。但她看向李守兔的眼神,依旧充满了沉重的压力。
“李守兔,”李柔的声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和沉重,“麦萌的话,天真,但她说出了一个现实。有些事,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你手里的证据,尤其是郝木峰那段,一旦爆出去,引发的风暴会吞噬掉很多人,包括那些可能无辜的,包括那些真正需要这份工作的人。局里的声誉会遭受重创,整个队伍的形象会崩塌!政治影响极其恶劣!你扛不起这个责任!趁现在,还有转圜的余地,把东西交出来。我向你保证,你的安全,你的工作,都不会有问题。至于山洼村的问题…我们…从长计议。”
“从长计议?”李守兔的目光从哭泣的麦萌脸上,移到一脸沉重的李柔脸上,再扫过虎视眈眈的光头、眼镜男和瘦长脸。他的身体因为寒冷、剧痛和巨大的精神冲击而无法控制地颤抖着。
李柔的“以后有机会”、“从长计议”,像飘渺的幻影。麦萌的“你情我愿”、“给条活路”,像裹着糖衣的毒药。眼镜男的“水至清则无鱼”、“堵死活路”,更是赤裸裸的威胁和利诱。
而他自己呢?被捆得像待宰的猪羊,浑身是伤,一张足以毁掉他所有前途和名誉的伪造艳照就摆在眼前。坚持?拿什么坚持?等着被活活打死在这里?还是等着照片传遍全网,身败名裂,被公安局扫地出门,成为凹山村和山洼村最大的笑柄?然后呢?他死了或者废了,他拼死拍下的证据,真的还能起到作用吗?会不会像李柔说的,反而因为他的“污点”而失去公信力?
姚娜去世时那最后的样子突然清晰地闪现在他眼前,那双眼睛似乎在看着他,充满了期待…可姚娜,她是为了守护正义牺牲的!自己现在…却要妥协吗?
麦萌的哭声,像细细的针,扎在他心上。那些在麦力手下干活,虽然被剥削,但至少能混口饭吃的残疾人…他们的脸,一张张模糊地闪过。堵死这条路…他们真的会饿死吗?
郝木峰那张道貌岸然的脸和视频里那丑陋的一幕交替出现。一个政治部主任的倒台,真的会引发李柔所说的风暴,摧毁整个队伍的公信力吗?
无数的念头、声音、画面在李守兔混乱的脑海中疯狂冲撞、撕扯。屈辱、愤怒、信念、责任、现实的冰冷、未来的绝望、还有那沉甸甸的“活路”二字…像沉重的磨盘,碾压着他早已不堪重负的精神。
他感觉自己的灵魂正在被生生撕裂。
“嗬…嗬…”他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嘶鸣,身体因为剧烈的思想斗争而绷紧、痉挛,手腕脚踝被粗糙的麻绳磨得血肉模糊,渗出的血染红了绳索和冰冷的水泥地。
光头汉子不耐烦地动了动脚。眼镜男眼神阴冷,随时准备示意瘦长脸再次动手。李柔紧紧盯着他,眼神里是催促和最后通牒。麦萌还在小声地啜泣着,那声音充满了无助和哀求。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终于,李守兔那紧绷到极致的身体,像是被抽掉了最后一丝力气,猛地松弛下来。他不再挣扎,只是无力地瘫软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沾满血污的脸颊贴着粗糙的水泥颗粒。他闭上了眼睛,眼角似乎有什么滚烫的东西滑落,混着血水,瞬间变得冰凉。
那是一种被彻底击垮的绝望,一种信念被现实碾碎的无声哀嚎。
他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转过头,避开了李柔锐利的目光,避开了麦萌泪眼婆娑的哀求,也避开了眼镜男那令人作呕的假笑。他的视线最终落向自己那只被紧紧反绑在身后、早已麻木肿胀的手的方向,尽管他什么也看不到。
一个细微的、几乎被他的呼吸声和麦萌的啜泣声淹没的词语,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心死的沙哑,从他干裂的嘴唇里艰难地挤了出来:
“…手机…在我…左边…裤兜…夹层…”
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落地,却像一道惊雷,炸响在寂静的囚室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