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触感像掉进冰窖,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浑身一激灵,才慢慢地从昏沉的黑暗中惊醒。
后脑勺炸裂般的剧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每一次心跳都像有重锤在敲打颅骨。他下意识地想抬手去摸那剧痛的来源,却发现自己的胳膊沉得如同灌满了铅,根本抬不起来。手腕处传来冰冷坚硬的束缚感,还有摩擦皮肉的锐痛——是粗糙的麻绳,死死地勒进了肉里。双脚也同样被紧紧捆着,脚踝被勒得生疼,血液似乎都淤塞在了那里。
他大口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尘土味和一股浓得化不开的霉烂气息。空气沉重而污浊,仿佛凝固了千年。四周是伸手不见五指的绝对黑暗,浓稠得如同墨汁,吞噬了所有轮廓,连他自己都仿佛要融化在这片黑暗里。身下是坚硬、冰冷、布满细小碎石的水泥地,硌得他骨头生疼。只有远处,似乎隔着厚厚的墙壁,传来极其微弱、模糊的滴水声,嗒…嗒…嗒…单调得令人窒息。
恐惧像冰水,瞬间浸透了四肢百骸。这不是梦!他被抓了!山洼村…断电…混乱…老蔫带来的卡车消息…自己亡命追上山梁…那微弱的一格信号…然后后脑勺遭到重击……所有的记忆碎片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进他的意识里。
“有人吗?”他嘶哑着嗓子喊了一声,声音在死寂的黑暗中撞到冰冷的墙壁,又沉闷地反弹回来,空洞得可怕。回答他的,只有那永不疲倦的滴水声。他又喊了几声,声音更大,带着绝望的挣扎,然而除了激起一点点微弱的回音,再无任何回应。
他的心彻底沉了下去,沉进了无底的冰窟。他们把他单独关在了这里,一个隔绝的囚笼。汗水混合着后脑伤口渗出的血,黏糊糊地流进脖颈,带来一阵阵刺痒和冰凉。他徒劳地扭动身体,粗糙的麻绳更深地勒进皮肉,换来一阵钻心的疼痛。他放弃了挣扎,大口喘息着,努力睁大眼睛,试图在绝对的黑幕里捕捉到哪怕一丝微弱的光线轮廓。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漫长如几个世纪,死寂终于被打破了。
哐当——!
一声巨大而沉闷的金属撞击声在极近的地方炸响,震得李守兔耳膜嗡嗡作响。紧接着,一道刺眼的白光如同冰冷的利剑,猛地从前方劈开黑暗,狠狠刺入他因长期适应黑暗而极度敏感的瞳孔!
“呃啊!”李守兔惨叫一声,本能地紧紧闭上了刺痛流泪的眼睛,整个头颅都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强光刺激而剧烈疼痛起来。
沉重的脚步声响起,不止一个人,踏在坚硬的地上,发出沉闷的回响,一步一步,带着压迫感朝他逼近。那强光一直死死地钉在他脸上,如同审讯犯人的聚光灯,无情地剥夺了他所有的视觉能力。
脚步声在他面前停下。一个冰冷、毫无起伏的男声响起,像生锈的铁片刮擦着骨头,每一个字都带着居高临下的寒意:
“醒了?李书记?咱们山洼村的大英雄?”
李守兔强行压下心头的万状惊恐,紧闭的双眼因为强光的刺激还在不受控制地流泪。他深深吸了一口那污浊冰冷的空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颤抖:“你们是谁?想干什么?”
“我们是谁不重要。”另一个略显沙哑的声音接过了话头,语调里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重要的是你,李守兔,你干了什么,手里又捏着什么不该捏的东西。”
冰冷的强光稍稍偏移了一些,不再直射他的眼睛,但依旧将他和周围一小片区域照得惨白一片。李守兔终于能勉强睁开肿胀刺痛的眼睛,泪水模糊了视线。他用力眨了眨,才看清眼前的情形。
面前站着三个人。为首的是个穿着黑色夹克的光头汉子,身形壮硕,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像老家山上的老鹰,直勾勾地盯着他。刚才那个冰冷的声音显然出自他口。旁边一个穿着深蓝色旧工装、脸型瘦长的男人,手里正拿着一支强光手电筒,刚才那刺眼的光源就来自他手。另一个则是个穿着皱巴巴西装、戴着金丝边眼镜的中年男人,脸上挂着一种令人极其不舒服的、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正慢条斯理地掏着烟盒。刚才那沙哑戏谑的声音,就属于这个“眼镜”。
李守兔的目光飞快扫过他们身后。他正身处一个极其狭小的房间,四壁是粗糙的水泥,没有窗户,只有一扇厚重的、紧闭的铁门。他刚才听到的哐当声,应该就是铁门开启的声音。墙角堆着一些看不清的杂物,蒙着厚厚的灰尘。空气里的霉味更浓了。
“我不明白你们说什么。”李守兔舔了舔干裂出血的嘴唇,声音嘶哑。他强迫自己迎上光头汉子那毒蛇般的目光,绝不能露怯。
“不明白?”眼镜男点燃了叼在嘴里的香烟,慢悠悠地吐出一个烟圈,烟雾在强光下扭曲缭绕。“山洼村那点破事,闹得还不够大?赵老板被请去喝茶了,你还不消停?非得把天捅个窟窿?”
他往前凑了半步,蹲下身,烟味直扑李守兔的脸:“把东西交出来吧,李书记。你手机里拍的那个小电影,叫什么来着…郝木峰是吧?交出来,大家都省事。你安安稳稳回你的山洼村当你的书记,我们呢,也懒得再踏进你们那个穷山沟。”
李守兔的心猛地一缩!果然是冲着视频来的!他们如此大费周章,甚至不惜深夜强攻断电制造混乱,就是为了彻底销毁这个证据!他喉咙发紧,声音干涩:“我不知道什么郝木峰的视频。”
“呵。”眼镜男嗤笑一声,那笑声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格外刺耳。“嘴还挺硬。”他站起身,对旁边那个拿着手电的瘦长脸使了个眼色。
瘦长脸立刻会意,脸上露出一丝狞笑,猛地抬起穿着厚重劳保鞋的脚,毫无征兆地狠狠踹在李守兔的肋骨上!
“呃——!”李守兔猝不及防,剧痛瞬间炸开,他像只虾米一样痛苦地蜷缩起来,被捆住的身体在地上徒劳地扭动,大口喘气却吸不进多少空气,额头上瞬间冒出豆大的冷汗。
“再问你一遍,”光头汉子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残酷,“视频,在哪儿?”
李守兔蜷缩在地上,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肋下火辣辣的剧痛,额头的冷汗混着后脑伤口渗出的血水,滴落在冰冷粗糙的水泥地上。肺里火烧火燎,吸进去的每一口都是带着霉味和烟味的冰冷空气。他咬紧牙关,牙龈几乎要渗出血来,喉咙里堵着腥甜的铁锈味,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不能认!绝不能认!那视频是全村人最后的指望,是唯一能钉死那帮混蛋的证据!
“骨头挺硬啊,李书记?”眼镜男戏谑的声音再次响起,他慢悠悠地又吸了一口烟,猩红的烟头在惨白的光线下明灭,“看来是敬酒不吃,想吃罚酒了?”他踱了两步,皮鞋踩在水泥地上发出清脆的嗒嗒声,“不过嘛,我们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让你交视频,也是为了你好。”
他顿了顿,似乎在欣赏李守兔痛苦蜷缩的姿态,然后才用一种近乎悲悯的语调继续说下去:“你说你,好不容易从那个山旮旯里走出来,走了狗屎运,会看兔子路,好不容易进了市公安局工人编身份,穿上了那身衣服,端上了铁饭碗。多少人眼红啊?如果你爹妈还活着,在村里,腰杆子是不是都挺直了?光宗耀祖啊!”
眼镜男的话,像一根根冰冷的针,精准地扎进李守兔心里最深处那根紧绷的弦。公安局的工作!那是他通过自己绝学步法追踪偶然的来的!是他走出大山、改变命运的唯一途径!这份工作,还在试用期!薄得像一张纸,经不起任何风吹雨打!
“可惜啊,”眼镜男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毒蛇吐信,“李守兔,路还长着呢。有些浑水,不是你想趟就能趟的。趟不好,别说前程,连你现在这身皮,都得被人扒下来!”
他弯下腰,那张带着虚假笑意的脸凑到李守兔眼前,烟味和口臭混合着扑来:“想想看,李守兔同志。试用期还没过吧?要是这时候,闹出点…嗯…生活作风上的问题,被人举报了,捅到局里,捅到网上…啧啧啧,”他摇着头,啧啧有声,“那画面,可就不太好看喽。组织上最忌讳什么?就是这种有损形象、抹黑队伍的害群之马!别说转正,不开除你,那都算组织上宽宏大量!”
生活作风问题?举报?开除?这些冰冷的词语像重锤,狠狠砸在李守兔的心上。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眼镜男那张令人作呕的脸:“你…你什么意思?什么生活作风问题?我李守兔行得正坐得直!”
“行得正坐得直?”眼镜男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夸张地哈哈笑了两声,直起身,对瘦长脸打了个响指,“来,给咱们一身正气的李书记,掌掌眼!让他看看自己是怎么个‘行得正坐得直’!”
瘦长脸脸上挂着恶毒的笑容,从他那件脏兮兮的工装上衣内兜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牛皮纸信封。那信封看起来平平无奇,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瞬间灼痛了李守兔的眼睛。
瘦长脸慢条斯理地打开信封封口,两根手指伸进去,夹出一张照片。他故意在李守兔眼前晃了晃,才带着一种施舍般的姿态,猛地将照片怼到了李守兔的鼻尖前!
强光手电的光柱也适时地聚焦在那张照片上。
嗡——!
李守兔的脑子像是被一柄重锤狠狠击中,瞬间一片空白!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冻结了!
照片的像素很高,画面清晰得刺眼。背景是一个光线昏暗、装修低俗的旅馆房间,墙上贴着廉价的暗红色壁纸,边角已经有些剥落。照片的中心,是两个人。
一个是他自己,李守兔!他赤裸着上身,只穿着一条皱巴巴的内裤,头发凌乱,眼神迷离涣散,脸颊带着不正常的酡红,身体无力地半瘫在同样凌乱的床铺上。更让他血液逆流的是,一个同样衣衫不整的年轻女子正伏在他身上!那女子面容模糊,但一头染成枯黄色的长发披散着,穿着极其暴露的吊带衫,肩带滑落了一半,露出大片刺眼的皮肤。她的手,正暧昧地搭在他赤裸的胸膛上!两人姿态的亲密与不堪,在惨白的光线下暴露无遗!
“不…不可能!”李守兔如同被毒蛇咬了一口,猛地往后缩,却被绳索死死拽住,只能徒劳地扭动身体,发出困兽般的低吼,“假的!这是假的!你们p的!我根本不认识她!我从来没去过这种地方!”巨大的屈辱和愤怒如同火山岩浆,瞬间冲垮了他强装的镇定,声音嘶哑变形。
“p的?”眼镜男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滑稽的话,夸张地摊开手,看向光头汉子和瘦长脸,“听见没?咱们李书记说这是高科技,p的!”他凑近照片,用手指点了点照片角落,“看看这时间戳!就今天凌晨!再看看你这张脸,这眼神,啧啧,迷离啊…享受啊…再看看人家姑娘脖子上的金链子,多亮!你说p的?行啊,那咱们就把这照片,发到你们县公安局的内网邮箱里,发到网上那些热闹的论坛里,让懂行的技术专家们,好好鉴定鉴定,看看是不是p的?”
他直起身,俯视着如同坠入冰窟、浑身发抖的李守兔,声音如同毒液般一字一句地渗入他的耳膜:“李守兔,别给脸不要脸。这照片要是流出去,你这身警服,就算穿到头了!组织会怎么看你?一个试用期还没过,就搞出这种伤风败俗丑闻的工人?公安局的脸都让你丢尽了!开除你,都是轻的!你还能回你挂职的山洼村,回你的老家凹山村,还抬得起头吗?脊梁骨都得被人戳断!”
他猛地提高了音量,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冷酷:“视频交出来!立刻!马上!交出来,这张照片,还有底片,当着你的面,一把火烧了!我们保证,烂在肚子里,烂在阴沟里,从此消失!你,还是前途无量的李警官!”
眼镜男的声音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李守兔的耳朵里:“视频交出来!照片就烂掉!你,还是前途无量的李警官!”
前途无量?李警官?
这几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李守兔的心尖上。他蜷缩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粗糙的麻绳深深勒进肿胀的手腕脚踝,每一次微小的挣扎都带来钻心的疼痛。肋骨处被踹的地方还在火烧火燎地闷痛,后脑勺被重击的地方一跳一跳地胀痛。但所有这些肉体上的痛苦,都比不上那张怼到他眼前的照片带来的万分之一。
那画面如此清晰,如此不堪,像最肮脏的污泥,劈头盖脸地泼在他身上。旅馆昏黄的灯光,剥落的暗红壁纸,凌乱的床铺……还有照片里那个赤裸上身、眼神涣散迷离的自己!以及那个伏在他身上、黄头发、穿着暴露吊带衫的陌生女人!她的手,就搭在自己胸膛上!
屈辱!滔天的屈辱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几乎让他窒息。他浑身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被彻底玷污、被钉在耻辱柱上的巨大愤怒和恶心。他想嘶吼,想辩解,想撕碎那张照片,想把眼前这几张狞笑的脸砸烂!
“假的…假的…”他只能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声音嘶哑破碎,如同破旧的风箱。汗水混合着血水,顺着额角流下,滴进他干裂的嘴唇,咸腥苦涩。
“假的?”眼镜男像是听到了世上最好笑的笑话,夸张地嗤笑一声,对着光头和瘦长脸扬了扬下巴,“瞧瞧,咱们李警官,不见棺材不掉泪啊!”他弯下腰,那张带着烟味和口臭的脸再次凑近,金丝眼镜片后的眼睛闪烁着毒蛇般阴冷的光,“行,那就让你看个明白!”
他伸出两根手指,捏住照片的边缘,粗暴地将它更近地贴在李守兔眼前,强光手电的光柱死死锁住照片的细节。
“瞪大你的狗眼,好好看看!”眼镜男的声音尖锐刺耳,“看看这时间戳!清清楚楚,凌晨一点二十七分!看看你脖子上的汗珠子,看看这娘们儿脖子上的金链子!多粗?多亮?这光泽,这分量,p得出来吗?啊?”
李守兔被迫死死盯着照片。那强光下,照片的细节纤毫毕现。耻辱的画面让他胃里翻江倒海,但他强迫自己看,用尽全身的力气去捕捉任何一丝可能的破绽!眼镜男说得没错,那金链子…太刺眼了。粗得吓人,在昏暗的旅馆灯光下反射着过于耀眼的、崭新的金光。这绝不是普通风尘女子能戴得起的东西!这分量,这成色…价值不菲!
他的目光死死钉在那条金链子上,脑子里却电光火石般闪过另一个念头——价值!这金链子值多少钱?够买多少斤粮食?够山洼村多少户人家一年的油盐酱醋?一股荒谬绝伦的感觉混杂着冰冷的愤怒,猛地冲上他的头顶!
“嗬…嗬嗬…”李守兔突然发出几声嘶哑、怪异、如同破锣般的笑声。这笑声在死寂、压抑的囚室里突兀地响起,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疯狂意味。
光头汉子眉头猛地一皱,眼神瞬间变得警惕而凶狠。瘦长脸也被这突如其来的笑声弄得一愣,拿着手电的手都顿了一下。眼镜男脸上的假笑僵住了,眼神里闪过一丝惊疑不定:“你…你笑什么?”
李守兔咧开了干裂出血的嘴角,那笑容扭曲而怪异,充满了极致的嘲讽和一种近乎崩溃边缘的歇斯底里。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眼镜男,嘶哑的声音像是砂纸在摩擦:
“拍得…真他娘的下本钱啊!”
他挣扎着,用尽力气抬了抬被捆住的手,用下巴狠狠点了点照片上女人脖子那刺眼的金光,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从滴血的喉咙里硬生生抠出来的:
“这条链子…真粗!真亮!够买我李守兔…在凹山村…吃好几年的口粮了!”
他猛地抬起头,那双因为剧痛、屈辱和愤怒而布满血丝、眼白通红的眼睛,如同濒死的野兽,射出一种疯狂而锐利的光芒,直直刺向脸色微变的眼镜男:
“你们…为了搞臭我…为了堵我的嘴…真舍得…下血本啊!”
你们真看得起我。我会看得起你们吗?众人听了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