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德发走了,带着炸药、导线和那一身铁青的怒意,消失在山道尽头的晨雾里。
吉普车的轰鸣渐行渐远,像一场噩梦的尾音。
净水村重归死寂,只剩风刮过枯枝的轻响,和井口偶尔逸出的一缕黑气。
雷振邦没走。
他站在井边,一动不动,像一尊被钉进土里的石像。
他挥手,命令工兵拆掉所有爆破设备,只留一辆通讯车在村口待命。
没人敢问为什么。
张守义默默收起防化服,把那块从井壁剥下的焦木塞进怀里,手指还在微微发抖。
太阳爬到头顶,又斜向西边。
雷振邦始终站在原地。
他左手紧攥军牌,右手掌心那道裂口又渗出血来,顺着指缝滴在脚前的泥地上,一滴,一滴,像某种无声的计数。
军牌上刻着:“雷振邦,091所行动组”。
字很深,是入所那天用钢印一锤一锤砸出来的。
他曾以为这名字是他活着的凭证——档案里的编号,任务中的代号,战友口中的称呼。
可现在,他忽然觉得这名字像一副镣铐,越刻越紧,越深越痛。
“名字刻得越深,越难融入井脉。”
声音轻得像风吹过耳畔。
李春花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赤着脚,手里抱着那本无字簿。
她仰头看他,眼睛黑得不见底。
雷振邦苦笑:“我这一辈子,就靠名字活着。没了它,我还算什么人?”
李春花不答,只将手轻轻覆在他流血的掌心。
那一瞬,雷振邦脑中骤然一黑。
他梦见了刘青山。
井底不是深渊,而是一片血红的莲池。
刘青山站在池中央,赤足立于水面,双目睁开,却无瞳仁,只有一片幽光。
他没张嘴,声音却直接钻进雷振邦的脑子里:
“守井不是死,是换一种活法。”
“你听见地脉在叫你,因为你还没死透。”
“井不吃人,吃的是执念。孙万财想救孙儿,吃了全村。你若走,下一个就是你身后的人。”
雷振邦猛地惊醒,冷汗浸透后背。
天已黑透,井口的红丝再度浮现,如蛛网般在空中轻轻摇曳,却不再外扩,而是缓缓收拢,像在等待什么。
就在这时,村口传来窸窣脚步声。
马秀莲回来了。
她佝偻着背,手里抱着一只破旧的布鞋,鞋面发黑,像是被火燎过又泡过水。
她一步步走到井前,扑通跪下,老泪纵横。
她颤抖着手,从鞋里抽出一张泛黄的纸条,展开,上面用炭笔写着几个歪斜的字:
“孙根生,腊月十六,未满月。”
“他儿子早夭……”马秀莲声音嘶哑,“儿媳产后大出血,当天就走了。孙子生下来就没哭过,脸青得像冻茄子。医生说,活不过三天。”
她抬头望向井口,眼神空茫:“可孙万财不信。他不信命,不信鬼神,可到最后,什么都信了。他翻遍山里的老庙,问遍走方的术士,最后听说有个‘借命续魂’的法子——拿活人的命,接死人的魂,魂不散,人就能活。”
她苦笑,眼泪砸在泥里:“可哪有白续的命?要有人当‘线’,把自己钉进井脉,用血喂它三十年。他……他把自己献了进去。”
风忽然停了。
井口的红丝微微一颤,仿佛在回应。
“他不是坏人。”马秀莲喃喃,“只是……太想让孙子活一次。”
张守义站在不远处,听得浑身发冷。
他走过去,默默帮马秀莲搭起一个简易的草棚,低声问:“那……李春花,真是个孩子?”
马秀莲摇头:“她不是人,是‘渡魂体’。每隔三十年,井里会选一个干净魂,走过命网,替人间承一次劫。上一个是1923年,再上一个是1891年。她们生来就看不见爹娘,听不见哭声,只为等这一天。”
她望向破庙方向:“她已经走完了。”
“那……刘青山呢?”张守义声音发紧。
“他也算走完了。”马秀莲点头,“他跳下去,不是死,是成了井灵。不是鬼,也不是人,是井的一部分。他现在在底下,等下一个接班的。”
张守义沉默良久,忽然抬头,看向井边那个挺拔的身影。
雷振邦依旧站着,军牌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他低头看着掌心的血,又抬头望向井口那道裂缝。
名字是活人的执念,而井,只接纳放下的魂。
他忽然明白,刘青山为何跳下去。
不是求死,是应召。
而他掌心的伤,从第一次触碰井壁就开始溃烂,从未愈合——它在等他签字画押。
风又起了,卷起地上的灰土,打着旋儿往井口涌去。
红丝再度浮现,却不再狰狞,而是如纱般轻柔垂落,像在迎接。
雷振邦缓缓闭眼,再睁开时,目光已如铁铸。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众人:张守义靠着断墙,脸上沾着灰土,眼神却亮得惊人;陈小栓跪在泥地里,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像是在对谁发誓;李春花抱着那本无字簿,静静立在月光下,像一尊不会呼吸的瓷娃娃。
“若我不走,”雷振邦声音低沉,却字字清晰,“091所会派下一队人来。他们会带炸药,带火焰喷射器,带命令——把这口井,连同它底下的一切,彻底封死。”
没人说话。只有风在低吼,像是地底传来的一声声回应。
“我留下。”张守义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像铁锤砸进冻土。
他摘下肩上的防化面罩,扔在一旁,“我跟了你七年,任务没落下一次。这次……我也不能走。”他顿了顿,咧嘴一笑,眼角却泛红,“你说往东,我就绝不往西。你要守井,我就陪你守到断气。”
雷振邦看着他,喉头动了动,终究没说什么。
陈小栓猛地磕下头,额头撞在地上发出闷响。
“我守夜!每日烧纸,报异象!祖上三代都给这井当更夫,我爹临死前还说‘井不能无人看’!”他抬头,眼神浑浊却执拗,“刘青山托梦给我了……他说,替我看井。”
雷振邦心头一震。
就在这时,李春花走上前,将那本无字簿轻轻放进他手中。
簿子冰冷,却仿佛有脉搏在跳动。
“你不必写名字。”她仰头看他,声音轻得像梦话,“只需每日滴一滴血入井,让井知道你还在。”
雷振邦低头看着掌心那道裂口——从第一次触碰井壁就开始溃烂的伤口,从未愈合,像是专为这一刻而生。
当晚,月如银盘。
他独自站在井沿,掏出随身匕首,在拇指上一划。
血珠滚落,滴入幽黑水面。
“嗒。”
那一瞬,井底忽有金光炸起,如日初升。
涟漪一圈圈荡开,金色波纹蔓延至井口,竟将整道红丝网染成暖色。
远处山林骤然骚动,百鸟惊飞,野兽齐鸣,仿佛大地深处响起一声无声的号角——万灵同拜。
三日后清晨,天刚蒙蒙亮。
井口石缝中,一株红莲悄然破岩而出。
无根,无土,只凭一丝黑气缠绕茎秆,却开得妖冶鲜活,花瓣如凝血般鲜红,脉络清晰如活物经络。
李春花蹲下身,指尖轻抚花瓣,低声说:“井认主了。”
雷振邦脱下军装,动作很慢,像是剥去一层旧皮。
他将衣服叠得整整齐齐,放在井边石台上,又换上一件村民留下的粗布衣,灰蓝褪色,袖口磨破。
他站上井沿,面对东方初升之日,朗声道:
“我雷振邦,自愿守井,不求名,不求归。”
话音落下,井水骤然静止,连一丝波纹都不再泛起。
紧接着,井壁湿苔缓缓剥落,露出内里青石——一行新字,自下而上,如刀刻斧凿般浮现:
“守井人:雷振邦(无名)”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北京某地下档案室。
编号091-A的铁柜突然震颤,卷宗自行翻动。
雷振邦的个人档案在无人触碰的情况下腾起一缕青烟,火苗无声燃起,顷刻化为灰烬。
只剩一页残纸未焚尽,上书三字墨迹,如泣如诉:
“此人已注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