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坛的成功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李萱工作室内部漾开了层层涟漪,最终汇聚成一股奔向更广阔水域的潮流。经过几轮严谨的邮件往来和视频会议,第一个正式的国际合作项目轮廓逐渐清晰——与法国一家致力于推广亚洲当代艺术的画廊合作,制作一系列聚焦“中国年轻手工艺人创新实践”的短片,用于该画廊的线上平台展映,并可能纳入其明年线下展览的多媒体部分。
合作方代表是画廊的策展总监,一位名叫索菲·马丁的法国女士,四十岁左右,妆容精致,衣着简约而富有艺术感,视频里总是带着恰到好处的职业微笑,眼神锐利且语速很快。她的专业和高效,让习惯了国内相对弹性工作节奏的李萱团队,初时感到些许压力。
“李女士,关于第一集聚焦的陶瓷艺术家,我们需要更详细的技术参数和创作理念阐述,最好能提供他工作室环境的高清图片,我们需要评估视觉潜力。”索菲在视频会议中提出要求,旁边她的助理飞快地记录。
“呃,好的,索菲。不过这位张老师比较…嗯…传统,不太习惯这种过于量化的描述,我得想办法跟他沟通一下。”李萱努力维持着笑容,心里却在嘀咕:技术参数?张老师估计只会说“火候到了,感觉对了”…
“另外,关于叙事结构,我们倾向于更个人化、更情感驱动的故事线,最好能突出艺术家内心的挣扎与突破,这更容易引发国际观众的共鸣。”索菲补充道。
“个人挣扎…”李萱想起张老师那张总是乐呵呵、围着泥土打转的脸,实在很难跟“内心挣扎”联系起来。她试图解释:“索菲,可能东西方对‘艺术创作’的理解有些差异,这位张老师更注重的是手艺本身的传承和与材料的对话,他的快乐源泉相对纯粹…”
“但观众需要故事,需要情感锚点。”索菲坚持,语气礼貌但不容置疑。
第一次创作沟通会,就在这种微妙的理念差异中结束了。李萱挂断视频,瘫在椅子上,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感觉怎么样?”赵姐端着咖啡进来。
“感觉…像是在教一位法国大厨做东北乱炖,她非要我精确到每一颗酸菜和粉条的克数,并且追问这锅炖菜背后的哲学思考…”李萱有气无力地比划着。
玩笑归玩笑,工作还得继续。李萱带着小杨,再次拜访了那位陶瓷艺术家张老师。果然,一听到要“阐述理念”、“讲述内心挣扎”,张老师连连摆手:“我就是个做瓷器的,泥巴怎么听话,我就怎么弄,有啥好讲的?还挣扎?跟泥巴挣扎啊?”
李萱哭笑不得,只好改变策略,不再追问,而是像以前一样,泡在张老师的工作室里,看他干活,跟他闲聊家长里短,聊他小时候怎么跟师傅学艺,聊他怎么看待现在年轻人都不爱学这个了。在这个过程中,她捕捉到了张老师很多不经意的、却充满智慧和温度的话语,以及他面对失败作品时那种豁达又执着的微妙神情。
同时,她也没放弃与索菲的沟通。她将张老师那些朴素的话语、工作室的环境细节、以及他对待作品如同对待孩子般的情感,用更易于理解的方式整理成文字和图像,发给索菲,并附上自己的解读:
“索菲,或许东方的‘故事’更含蓄地隐藏在过程、细节和人与物的关系中。张老师的‘挣扎’,可能不是戏剧性的内心冲突,而是日复一日与材料、与天气、与自身技艺极限的平静对话。他的‘突破’,或许就体现在某一窑开出来时,那偶然天成、无法复制的釉色变化中。这是一种不同的叙事节奏和情感逻辑。”
她甚至找来了几位在国际上获得认可的东西方艺术家访谈资料,分析其中关于创作动机表达方式的异同,试图帮助索菲理解这种文化语境下的创作心态。
这个过程并不轻松,有时索菲会对她提供的素材表示“还需要更强烈的戏剧点”,李萱则需要耐心解释其文化背景;有时李萱觉得索菲提出的修改建议过于“西方中心”,会委婉地坚持保留核心的中式美学意境。邮件往来频繁,偶尔也带着点针锋相对的意味。
在这期间,李萱习惯性地会把一些关键的、涉及文化理解分歧的沟通要点,整理出来发给戴言,不算是正式求助,更像是一种…分享和寻求某种意义上的“背书”。
戴言的回复通常很滞后,但每每都能切中肯綮。
【戴:她追求情感共鸣没错,但共鸣未必只有一种模式。可以引导她关注‘物哀’、‘匠心了无痕’这类东方美学概念,或许能打开新视角。】
【戴:关于那个拉坯的长镜头,坚持你的想法。技术的纯粹性本身具有跨文化感染力。】
他的只言片语,总能让李萱在感到困惑时,重新坚定自己的文化立场和判断,并且找到更具说服力的沟通策略。
经过数轮磨合,双方终于找到了一个平衡点。索菲开始尝试理解并欣赏那种内敛的、过程导向的东方叙事,而李萱也学会在保持内核的基础上,适当调整表达方式,使其更易于被国际观众接受。
实地拍摄那天,索菲特意从法国飞了过来。当她亲眼看到张老师在那间充满泥土气息、略显杂乱的工作室里,如何心无旁骛地、几乎是与泥土呼吸同步地进行创作时,当她看到开窑瞬间,张老师抚摸着一件完美瓷器时那难以言表的、混合着欣慰与敬畏的眼神时,她沉默了许久。
“我好像…有点明白了。”拍摄间隙,索菲对李萱说,语气不再是纯粹的职业化,带上了一丝真诚的感慨,“这种安静的力量,确实…很动人。它不需要大声言说。”
李萱笑了,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了地。她知道,这第一步,算是迈过去了。
首支短片制作完成,内部看片时,连一向苛刻的索菲都表示了高度认可。片子既保留了张老师创作的原始质感和东方神韵,又通过精妙的剪辑和音乐,营造出一种能引发普遍共情的、关于专注、时间与传承的静谧力量。
片子发布在画廊的平台上后,获得了超出预期的反响,不少国际观众留言表示被这种截然不同的创作状态和美学表达所吸引,甚至有人询问如何购买张老师的作品。
项目庆功宴(通过视频连线),索菲举杯,真诚地对李萱说:“李,这次合作让我学到了很多。你不仅是优秀的制作人,更是了不起的文化桥梁。”
“谢谢,索菲。我们也从你身上学到了如何更有效地进行国际传播。”李萱笑着回应。
合作初步成功,工作室士气大振。李萱却不敢松懈,她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未来的跨文化合作之路,必然还会有更多的碰撞与磨合。
晚上,她收到戴言的消息。
【戴言:片子看了,平衡把握得不错。】
李萱抱着手机,心里美滋滋的。
【李萱:多谢戴老师暗中指点!感觉像是带着秘籍闯江湖!】
【戴言:秘籍是你自己悟出来的。】
【李萱:那…下次江湖再遇难题,还能找您这位老前辈请教不?】
【戴言:随时。】
看着那两个字,李萱觉得,有了这份“随时”在背后的支持,似乎再大的文化差异,再难的沟通挑战,也没那么可怕了。她哼着歌,开始琢磨下一个合作艺术家的选题,感觉自己的“文化桥梁”事业,前途一片光明,虽然这桥上可能偶尔会因为她这个“沙雕监工”而闹出点笑话,但好在,桥墩子够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