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闲的语气平淡,但话语里的内容却让郑安不寒而栗。
自家主公,竟是把青州刺史派来的人,当成了搅动局势的工具!
这是何等的胆魄和算计!
“这张文远,贪婪、自大、又多疑。”
郑闲的声音如同魔鬼的低语,“吴德海每年给他送去那么多钱,现在钱袋子破了,他比谁都急。他派来的人,不外乎三件事。”
“第一,查吴德海的死因。他不会相信什么‘病故’的说辞,肯定要开棺验尸。”
“第二,安抚或威慑县衙里那几个废物,重新找一条听话的狗。”
“第三,”郑闲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就是来找我。试探我的底细,如果觉得我是个软柿子,就顺手捏死,好杀鸡儆猴。”
郑安听得心头一紧:“那我们……”
“验尸?”
郑闲嗤笑一声,“吴德海中的毒,是我用七种不同的花粉和草药配制而成,无色无味,只会诱发他本身就有的旧疾。发作起来,和寻常的心疾一模一样。别说是清河县的仵作,就是把太医院的御医请来,也验不出个所以然。”
“至于找新的狗……”
郑闲的眼神变得深邃,“那就要看,清河县里,谁更想当这条狗了。”
正说着,一名家丁快步走了进来,在亭外躬身道:“主公,县里最大的绸缎庄老板,王掌柜,前来拜见。”
“哦?”郑闲眉毛一挑,“让他进来。”
很快,一个身材微胖,满脸堆笑的中年男人被领了进来。
他一见到郑闲,立刻点头哈腰,姿态放得极低。
“小人王富贵,见过郑公子!听闻公子入主郑家祖宅,光复门楣,实乃我清河县的一大幸事啊!小人特备了些许薄礼,不成敬意,还望公子笑纳!”
说着,他身后跟着的两个仆人便将几个精致的礼盒放在了石桌上。
郑闲瞥了一眼那些礼盒,目光又落回到王富贵的脸上,似笑非笑地问道:“王掌柜,有心了。不过,我与王掌柜素未谋面,这份礼,是不是太重了点?”
王富贵额头上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他知道,眼前这个年轻人虽然看着和善,但手段绝对狠辣。
吴德海是怎么“病故”的,商场上这些老狐狸,谁心里没点猜测?
他连忙赔笑道:“不重,不重!公子有所不知,小人这绸缎庄,早年受过郑家先辈的恩惠,才有了今天的规模。如今公子荣归故里,小人前来拜见,理所应当,理所应当!”
“哦?原来还有这层渊源。”郑闲脸上的笑意更浓了,“既然如此,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他示意郑安收下礼物,然后伸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王掌柜,请坐。正好我这新得了一批上好的君山银针,一起尝尝。”
王富贵受宠若惊,连忙在石凳上坐了半个屁股,姿态谦卑到了极点。
郑闲亲自为他倒了杯茶,热气氤氲,茶香四溢。
“王掌柜是清河县的地头蛇,消息灵通。不知对我这个外来人,有何指教啊?”郑闲看似随意地问道。
王富贵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抖,险些将茶水洒出来。他哪敢指教?这是在考校他!
他定了定神,小心翼翼地说道:“指教不敢当!只是……只是小人斗胆,想提醒公子一句。吴县令虽然……虽然去了,但他毕竟是青州张刺史的人。小人听说,张刺史在青州一手遮天,为人……睚眦必报。公子,还是早做打算为好。”
这番话,既是示好,也是试探。
郑闲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在上面的茶叶,轻抿了一口,才缓缓开口:“多谢王掌柜提醒。不过,我郑家的人,做事但求无愧于心。这祖宅是我郑家的,谁也抢不走。至于张刺史……”
他放下茶杯,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目光陡然变得锐利起来,像两把出鞘的利剑,直刺王富贵的内心。
“他若是讲道理,我便与他讲道理。他若是不讲道理,非要伸手……”郑闲的声音沉了下去,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霸道,“那我就只能,帮他把这只不听话的手,给剁了!”
“嗡”的一声,王富贵只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被郑闲身上瞬间爆发出的那股杀气骇得浑身冰凉,仿佛坠入了数九寒冬的冰窟。
他这才明白,眼前这个年轻人,根本不是什么过江猛龙,而是一头蛰伏的史前凶兽!
他想把青州刺史的手给剁了!
疯了!
这人绝对是疯了!
王富贵面如土色,哆哆嗦嗦地站起来,话都说不囫囵了:“公……公子……小人……小人想起店里还有急事,就……就先告辞了!”
说完,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跑出了凉亭,仿佛身后有恶鬼在追赶。
看着他狼狈的背影,郑安忍不住问道:“主公,您这么说,是不是把他给吓破胆了?”
“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郑闲重新恢复了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端起茶杯,悠然道,“他回去之后,会把我这番‘疯话’,一字不漏地告诉清河县所有想知道的人。有些人听了会觉得我狂妄无知,死到临头;而另一些人,则会看到机会。”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我要的,就是那些能在疯子身上下注的赌徒。”
就在这时,又一名家丁匆匆跑来,神色比刚才那个要紧张得多。
“主公!城门口来了十几个骑马的人,看穿着打扮,不像是普通人,倒像是官府里的精锐!他们腰间都配着横刀,一脸煞气,直接朝着县衙去了!”
郑安脸色一变:“来了!”
郑闲却笑了,他慢慢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袍,脸上的表情不是紧张,不是凝重,而是一种……棋手终于等到对手落子的兴奋。
“走吧,郑安。”
“去哪儿?”
“去县衙,看戏。”
郑闲迈步走出凉亭,阳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鲶鱼已经入池,我们这些养鱼的,总得去瞧瞧,它搅起的水花,够不够大。”清河县衙门口,早已被闻讯而来的百姓围得水泄不通,但所有人都识趣地隔着一条街,交头接耳,脸上写满了惊恐与不安。
那十几骑人马果然精锐,坐下皆是高头大马,骑士们身着锃亮的鱼鳞甲,腰间的百炼横刀在阳光下泛着森冷的寒光,一看便是上过战场见过血的悍卒。为首的校尉一脚将瘫软在地的衙役踹开,带着人径直闯入大堂,吼声如雷:“吴县令的官印何在?府库账册何在?!”
郑安手心冒汗,压低声音道:“主公,来者不善,是青州府的府兵!”
“我知道。”郑闲的嘴角却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他无视了周围紧张的气氛,径直走向县衙对面的茶楼,“走,找个好位置。”
他大摇大摆地上了二楼,拣了个正对县衙大门的雅座,对吓得面无人色的茶博士吩咐道:“上一壶最好的雨前龙井,再来两碟点心。看戏嘛,总得有点嚼头。”
茶博士战战兢兢地端着茶盘上来,双手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盘里的茶碗和碟子“当啷啷”地响个不停。
他不敢抬头看郑闲,只是用眼角的余光飞快地瞥了一眼街对面的凶神恶煞,然后又惊恐地收回来,仿佛多看一眼就会被那刀光晃瞎。
“公……公子……您的……您的茶和点心……”
他的声音细若蚊蝇。
郑安连忙上前接过,挥手让他退下。
那茶博士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跑下了楼,生怕沾上什么晦气。
“主公,您还真有心思喝茶啊!”
郑安将茶杯恭敬地摆在郑闲面前,自己却如坐针毡,屁股底下像是长了钉子,怎么也坐不踏实,“青州府兵都杀上门了,这明显是冲着我们来的!我们不赶紧找个地方避一避,怎么还主动凑上来了?”
郑闲捏起一块桂花糕,慢条斯理地放进嘴里,细细咀嚼,仿佛品尝的不是点心,而是世间最难得的美味。
他甚至闭上眼睛回味了一下,才懒洋洋地抬起眼皮,看向一脸焦急的郑安。
“避?为什么要避?”
他轻笑一声,端起茶杯,吹了吹浮在水面的嫩绿茶叶,“郑安啊,你要记住,做大事的人,不能总想着避。狼来了,你躲进羊圈,狼只会觉得你和那些羊一样,都是可以随意宰割的口粮。你要做的,是站在羊圈门口,让它看看你的牙,到底够不够硬。”
他呷了一口茶,目光投向街对面的县衙大堂,眼神里带着一种欣赏戏剧的闲适。
“再说了,这出戏……就是唱给我们看的。我们是主角,怎么能缺席呢?”
郑安听得一愣一愣的,似懂非懂。
他顺着郑闲的目光看去,只见县衙大堂里,那为首的校尉已经一脚踹翻了一张桌案,公文、笔墨、砚台散落一地。
几个年老的书吏吓得缩在墙角,抖如筛糠。
“吴乘风!给老子滚出来!”校尉的吼声带着金属般的质感,震得茶楼的窗户都嗡嗡作响,“再不出来,老子一把火烧了你这破衙门!”
话音刚落,县衙后堂的帘子被人猛地掀开,一个穿着七品官服、身材微胖的中年男人连滚带爬地跑了出来。他头上的乌纱帽都歪了,脸上毫无血色,活像一只受了惊的肥兔子。正是清河县令,吴乘风。
“校尉大人!校尉大人息怒!下官在此!下官在此啊!”吴县令跑到那校尉面前,点头哈腰,脸上挤出的笑容比哭还难看。
那校尉居高临下地瞥了他一眼,眼神里满是毫不掩饰的鄙夷和厌恶,仿佛在看一堆发臭的垃圾。
他叫李虎,是青州刺史麾下的亲卫校尉,手上沾的人命没有一百也有八十,最看不起的就是吴乘风这种没骨头的文官。
“吴乘风,”李虎冷冷地开口,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刺骨的寒意,“刺史大人有令,清河县盐务混乱,府库亏空,恐有奸人作祟,祸乱地方。从即刻起,县衙所有官印、账册、府库钥匙,尽数交由我部暂管,待查明真相,再做定夺!”
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份盖着刺史大印的公文,在吴乘风眼前晃了晃,随即又收了回去,根本不给他细看。
“这……这不合规矩啊!李校尉!”吴乘风一听要交出官印和府库钥匙,顿时急了。这等于是把他这个县令给架空了,没了这两样东西,他连个屁都放不响。“调动府兵,接管县务,需有朝廷兵部或中书省的勘合文书,刺史大人他……”
“啪!”
一声清脆的耳光响彻大堂。
李虎反手一巴掌,直接将吴乘风抽得原地转了半圈,一屁股摔在地上。
他脸上那点可怜的官威,瞬间被抽得烟消云散。
“规矩?”
李虎上前一步,用马鞭的末梢挑起吴乘风的下巴,眼神凶狠如狼,“在青州这一亩三分地上,刺史大人的话,就是最大的规矩!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跟刺史大人讲规矩?”
他环视了一圈堂上噤若寒蝉的衙役书吏,声音陡然拔高:“府库账册,拿来!”
一名书吏哆哆嗦嗦地捧着几本厚厚的账册上前,李虎一把夺过,随手翻了几页,然后猛地将账册砸在吴乘风的脸上。
“混账东西!这就是你的账?短短一月,盐税锐减七成!府库存银不增反减!你告诉老子,钱都去哪儿了?是不是都让你和城里那个不知死活的郑闲,给分了?!”
“郑闲”两个字一出,茶楼雅座里的郑安浑身一颤,下意识地就要站起来。
郑闲却伸出一只手,轻轻按住了他的胳膊,示意他稍安勿躁。他的脸上依旧挂着那抹玩味的笑容,仿佛李虎口中的“郑闲”,是另外一个不相干的人。
“主公,他……他们果然是冲着您来的!”郑安急得声音都变了调。
“别急,看下去。”郑闲的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发出“笃、笃、笃”的清脆声响,与对面县衙的喧嚣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你看,戏肉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