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换了一身月白色的长衫,身姿挺拔,面容俊朗,脸上挂着和煦的微笑,仿佛不是来处理一桩命案,而是来参加一场风雅的文会。
可他越是这般云淡风轻,刘庸和孙琦的心就越是往下沉。
“让二位大人久等了。”
郑闲拱了拱手,语气轻松得像是和老朋友打招呼。
“不……不久等,不久等!”
县丞刘庸连忙躬身回礼,额头上全是细密的汗珠,“郑郎君辛苦了,处理此等……此等大事,是我等无能,有劳郑郎君了。”
他已经彻底乱了方寸,连话都说不囫囵了。
主簿孙琦稍微镇定一些,但也脸色煞白,强笑道:“是啊,吴县令……唉,他做出此等事,实在是有辱斯文,我等也是刚刚听闻,惊骇不已。”
“哦?”
郑闲走到主位上,毫不客气地坐了下来,这个位置,昨天还属于吴德海。他饶有兴致地看着两人,“不知二位大人,觉得吴县令是犯了什么事,才要‘畏罪自尽’啊?”
一句话,问得刘庸和孙琦哑口无言,冷汗瞬间就下来了。
他们怎么知道吴德海犯了什么事?
他们要是说多了,会不会把自己也牵扯进去?
可要是什么都说不出来,岂不是更显得心虚?
堂内的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
郑闲也不催促,只是端起郑二新沏的热茶,慢悠悠地吹着气。
过了许久,还是县尉王莽扛不住这股压力,他上前一步,抱拳道:“郑郎君!吴德海贪赃枉法,鱼肉乡里,罪大恶极!他……他定是知道罪行败露,无颜面对青州府的问责,才、才悬梁自尽的!此乃咎由自取!”
王莽是个粗人,但也知道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
郑闲闻言,抬眼看了他一下,笑了:“王县尉是个明白人。”
他将手中的茶杯轻轻放下,目光扫过三人,声音陡然转冷:“吴德海的罪证,如今全在我手上。包括他这些年贪墨了多少钱,害死了多少人,又是如何与匪寇勾结,将清河县的商路变成他私人的金库!桩桩件件,铁证如山!”
他顿了顿,眼神变得如同刀锋般锐利:“当然,也包括……他都和谁一起,分了这些带血的钱。”
“轰!”
刘庸和孙琦只觉得脑子里一声巨响,双腿一软,差点没直接跪下去。
完了!
全完了!
这个郑闲,什么都知道!
“郑……郑郎君……”
刘庸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下官……下官冤枉啊!下官只是……只是偶尔收受他一些节礼,从未参与过他的恶行啊!”
“是啊是啊!”
孙琦也急忙辩解,“吴德海一手遮天,我等也是敢怒不敢言,身不由己啊!郑郎君明鉴!”
看着两人丑态百出的模样,郑闲心中冷笑。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两人面前,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你们是身不由己,还是乐在其中,你们自己心里清楚,我也清楚。”
他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刘庸的肩膀,刘庸吓得浑身一颤,几乎要瘫倒。
“不过呢,我这个人,不喜欢赶尽杀绝。”
郑闲的语气又变得温和起来,仿佛刚才的凌厉只是错觉,“吴德海死了,清河县不能一日无主。我看,刘县丞你老成持重,经验丰富,暂时代理县令一职,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刘庸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难以置信。
这……这是什么意思?
不追究了?
还要提拔自己?
幸福来得太过突然,让他一时间竟然反应不过来。
郑闲又转向孙琦,笑道:“孙主簿年轻有为,笔下功夫了得,以后县里的文书往来,还要多多费心。”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王莽身上:“王县尉,清河县的治安,就全权交给你了。我不希望再看到任何山匪路霸,明白吗?”
“明白!下官明白!”
王莽大喜过望,立刻挺直了腰板,大声应道。
刘庸和孙琦也终于回过神来,这是郑闲在给他们机会!
一个活命的机会!
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多谢郑郎君!多谢郑郎君不杀之恩!”
“下官定为郑郎君效死!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两人再无半点矜持,直接跪倒在地,砰砰地磕起头来。
他们很清楚,从今天起,他们头上的天,已经从青州府的张别驾,换成了眼前这个年仅二十的青年。
郑闲看着跪在地上的三人,满意地笑了。
他要的不是三个死人,或是三个被撤职查办的囚犯。
他要的是一个完全被他掌控的清河县。
杀一个吴德海,是为了立威。
而用这三人,是为了方便行事。
胡萝卜加大棒,永远是收服人心最好用的手段。
“都起来吧。”
郑闲淡淡地说道,“吴县令的后事,就交给你们三位去办了。记得,要办得风光一些,毕竟是为官一任,总不能太寒酸了。另外,向青州府上报的文书,就说吴县令积劳成疾,不幸病故。至于他畏罪自杀的真相,还有这些账册和供状……”
郑闲的目光扫过那堆致命的文书,嘴角微微上扬:“就由我,暂时替他保管了。”
三人闻言,心中又是一凛。
他们明白,这是悬在他们头顶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只要他们有半点异心,这份东西就会立刻出现在青州刺史,甚至是长安御史台的案头上。
从此以后,他们的身家性命,就彻底攥在了这个年轻人的手里。
“我等,遵郎君之命!”
三人齐声应道,声音里充满了敬畏与臣服。
清河县的天,在这一刻,彻底变了颜色。
……
与此同时,百里之外的青州府。
别驾官邸,书房之内,檀香袅袅。
一个身穿绯色官袍,面容儒雅,颌下留着三缕美髯的中年男子,正临窗而立,欣赏着院中一株开得正盛的牡丹。
此人,正是青州别驾,从四品下高官,张文远。
与他那温文尔雅的外表不同,此刻他眼中却闪烁着一丝阴翳和烦躁。
一名心腹幕僚快步从门外走入,躬身道:“大人,清河县传来消息。”
“说。”
张文远头也不回,声音平淡。
“吴德海……死了。”
张文远赏花的手微微一顿,他缓缓转过身,眉头皱了起来:“死了?怎么死的?”
“清河县衙送来的急报,说是积劳成疾,昨夜病故了。”
幕僚低着头回答。
“病故?”
张文远冷笑一声,眼神锐利如鹰,“吴德海那头肥猪,壮得能打死一头牛,会积劳成疾?你信吗?”
“下官……不信。”
“哼,一群废物!”
张文远走到书案后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前两日,吴德海还派人送信来,说清河县来了个不长眼的郑家余孽,想要夺回郑家祖产,让他给打发了。怎么才过了两天,他就‘病故’了?”
幕僚沉吟道:“此事处处透着蹊跷。吴德海是我们在清河县最重要的钱袋子,每年孝敬的银钱占了咱们总进项的近三成。他这一死,不光是断了条财路,更是怕……怕他手脚不干净,留下了什么把柄。”
张文远的面色越发阴沉。
他当然知道吴德海有多重要。
清河县那条商路,实际上就是他的私人金库。
吴德海就是他养的一条狗,负责看门和咬人。
现在狗死了,金库的门就敞开了。
“那个郑家余孽,查清楚底细了吗?”
张文远问道。
“只查到是荥阳郑氏被逐出家门的偏房子弟,名叫郑闲。数日前带着几十个家丁来到清河,先是强买了城中最大的粮铺,然后就盯上了郑家祖宅。吴德海派衙役去驱赶,结果衙役反被打了回来。之后的事情,就断了线索,直到今天传来他的死讯。”
“荥阳郑氏……”
张文远眼中闪过一丝忌惮,但随即化为不屑,“一个被逐出家门的丧家之犬,能有多大能耐?就算他背后还有荥阳郑氏的影子,可强龙不压地头蛇!这里是青州,不是荥阳!”
他沉思了片刻,眼中闪过一抹狠厉之色。
“不管吴德海是怎么死的,清河县决不能脱离我们的掌控。”
张文远做出决断,“你,立刻带上十个好手,以巡查州县的名义,去一趟清河县。”
幕僚抬起头:“大人的意思是?”
“第一,查清楚吴德海的真正死因。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就算是病故,也要让仵作重新验尸,看看有没有什么猫腻。”
“第二,稳住县衙那几个人。告诉他们,吴德海的位置,我可以让他们坐,但前提是,他们得跟我一样听话。”
“第三,”张文远的声音压得极低,充满了杀意,“去会一会那个叫郑闲的小子。试探一下他的深浅。如果他识相,就让他滚出清河县。如果他不识相……那就找个由头,让他也‘病故’在清河县。手脚做干净点,我不希望这件事和我们扯上任何关系。”
“下官明白!”幕僚眼中精光一闪,立刻领命。
“去吧。”
张文远挥了挥手,“记住,清河县那只会下金蛋的鸡,绝对不能飞了。”
“是!”
幕僚躬身退下,书房内又恢复了安静。
张文远重新走到窗边,看着那株娇艳的牡丹,眼神却变得无比冰冷。
一只小小的蝼蚁,也敢在他这头猛虎的嘴边抢食?
真是不知死活。
他甚至懒得去想郑闲的名字,在他看来,那不过是即将被碾碎的尘埃。
他要做的,只是轻轻地抬起脚,再落下。
与此同时,清河县。
与青州城内张文远书房里的肃杀阴冷不同,此刻的郑家祖宅,正沐浴在和煦的午后阳光下。
尘封了多年的庭院被彻底清扫一新,假山上的枯藤被除去,露出了嶙峋的青石。
池塘里的污泥也被挖走,重新注入了活水,几尾不知从哪弄来的锦鲤在水中悠闲地摆着尾巴。
郑闲就坐在这池塘边的凉亭里,手里捏着一把鱼食,有一搭没一搭地往水里撒着。
他换上了一身月白色的常服,长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束起,整个人看起来不像是刚刚搅动了一县风云的过江猛龙,倒像是个闲散的富家翁。
郑安站在他身后,微微躬着身子,声音压得极低,汇报着最新的情况。
“主公,县衙那边已经传开了,都说吴德海是操劳过度,突发恶疾暴毙的。他的几个心腹,县丞赵德、主簿孙谦,现在跟没头的苍蝇一样,一个比一个慌。听说他们俩昨晚都悄悄派人出城,应该是去青州府报信了。”
郑闲“嗯”了一声,将手里的鱼食一把全撒了进去,引得一群锦鲤争相抢夺,搅起一池涟漪。
他拍了拍手上的碎屑,慢悠悠地说道:“慌就对了。狗死了,总得让围观的几只野狗叫唤几声,不然怎么显得这狗死得有价值?”
郑安嘴角抽了抽,自家主公这比喻,总是这么……清新脱俗。
“那……主公,我们接下来怎么办?这张文远怕是很快就会派人来了。”郑安的脸上带着一丝忧虑。
吴德海是条狗不假,可这条狗的主人,是青州刺史张文远。
他们弄死了狗,主人岂能善罢甘休?
那可是一州的长官,手握兵权,生杀予夺。
“来?”
郑闲笑了,他转过头,看着郑安,那双漆黑的眸子里没有丝毫紧张,反而闪烁着一种近乎玩味的光芒,“我怕他不敢来。我更怕他来的不够快,不够狠。”
他站起身,走到凉亭的栏杆边,负手而立,望着宅院外那片湛蓝的天空。
“郑安,你知道清河县这潭水,最缺的是什么吗?”
郑安一愣,下意识地回答:“缺……缺一个像主公这样的主人?”
“错了。”郑闲摇了摇头,伸出一根手指,“缺一条鲶鱼。”
“鲶鱼?”
“对。一潭死水,养不出什么好鱼。吴德海在的时候,这潭水就是一滩臭不可闻的烂泥。他一死,水是活了,但里面的鱼虾还是那些,一个个胆小如鼠,只敢在自己的小窝里待着。我们需要一条凶猛的鲶鱼冲进来,把他们全都搅动起来,让他们不得不做出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