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军号”的残躯如同一位弥留的巨人,在星火基地派出的牵引光束小心翼翼地引导下,发出令人心悸的金属扭曲声,缓缓沉入一个位于山体内部的、巨大而阴冷的维修船坞。舰体上那些触目惊心的腐蚀痕迹、撕裂的装甲以及仍在不时窜出电火线的破损处,无声地诉说着刚刚经历的、远超常规认知的惨烈。
浩子站在交通艇的舷窗前,目光扫过这座建立在戈壁与岩层之中的军事堡垒。它没有任何江南水乡的灵秀,也没有齐鲁大地的厚重,更无川蜀仙境的出尘。它只有一种纯粹的、冰冷的、为在炼狱中求生而锻造出的钢铁意志。高耸的复合装甲了望塔如同刺向灰蒙天空的长矛,密密麻麻的自动炮台与能量发射器从各种刁钻的角度探出,构成毫无死交叉火力网。整个基地的外墙呈现出一种深沉的、吸收光线的暗灰色,上面布满了各种撞击、爆炸和能量灼烧留下的疤痕,沉默地彰显着它所经历的残酷岁月。
交通艇降落在基地内部一个被多层合金闸门封锁的起降坪上。舱门滑开,一股干燥、冰冷、混合着金属锈蚀、机油、尘土以及浓重消毒水味道的空气瞬间涌入,刺激着每个人的鼻腔。这里的空气仿佛都带着重量,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
“所有人!听我口令!依次下船,接受全面安全检查!严禁携带任何未经申报的武器、能量物品及未知科技造物!”
一名脸上带着一道从眉骨划到下颌、皮肉翻卷却已愈合的狰狞疤痕的军官,如同铁铸般站立,声音洪亮、刻板,不带一丝人类情感。他身后,两排身穿统一制式、略显陈旧但保养精良动力外骨骼的士兵,如同雕塑般肃立。他们手中的枪械闪烁着冰冷的幽光,头盔下的眼神锐利如鹰隼,带着一种在尸山血海里淬炼出来的、对生命极度漠然的煞气。他们面色普遍蜡黄,嘴唇干裂,显然是长期营养不良,但他们的站姿、他们的眼神,无一不表明这是一支纪律严明、意志如钢的军队。
检查过程远比想象中更为严苛和漫长。不仅仅是常规的武器和物资,浩子小队成员携带的个人终端、急救包里的纳米缝合器、甚至是一些用于记录数据的晶体存储单元,都被要求取下,放入特制的屏蔽箱中,进行“隔离检测”。
“这…这太过分了吧!”一名年轻的家园队员看着自己视若珍宝的、由天工集定制的高敏度环境传感器被收走,忍不住低声抗议,“我们是盟友!是来援助你们的!”
负责检查他的士兵动作没有丝毫停顿,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用毫无波澜的语气重复:“规定如此。请配合。”
浩子用眼神严厉地制止了队员进一步的抱怨。他看得很清楚,这里的规则与家园那种基于信任和共同理念的氛围截然不同。在这里,每一个外来者首先被视为潜在的威胁和资源消耗者。信任,是需要用实打实的行动和牺牲去换取的特殊货币,而不是靠口号和理念就能自动获得的。
林老师因灵能与生命本源消耗过度,被允许坐在一旁特制的金属座椅上休息,由随行的家园医疗兵进行初步稳定处理。但他那异常灰败的脸色、微弱的气息以及偶尔无法抑制的、撕心裂肺般的低咳,引来了周围士兵们更加警惕和审视的目光,仿佛在评估一件极度危险的不稳定物品。
当检查终于结束,他们被允许穿过最后一道厚重的气密闸门,正式进入星火基地的内部主干道。通道异常宽阔,足以容纳大型载具并行,但头顶是裸露的、粗大无比且不断传来能量流动嗡鸣的管道集群,墙壁是冰冷的、没有任何装饰的合金板,脚下是厚重的、带着防滑纹路的钢甲。冰冷的白光从头顶的条形灯带照射下来,将一切映照得没有丝毫温情。偶尔有涂着迷彩的运输车或全副武装的小队士兵沉默地快速通过,脚步声在空旷的通道内回荡,更添几分肃杀。整个基地就像一台巨大、精密、缺乏润滑却仍在超负荷强行运转的战争机器,每一个零件都在为了“生存”这个唯一的目标而冰冷地啮合着。
他们被带到一间没有任何窗户、四壁皆是冰冷金属、除了中央一张金属长桌和周围几把同样材质的椅子外空无一物的接待室。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类似机油和臭氧混合的奇特气味。
等待了将近四十分钟,就在压抑的气氛几乎要凝结成实质时,厚重的合金门伴随着气压释放的嘶鸣声,缓缓滑开。
一个身影,迈着沉稳如山、仿佛每一步都丈量过无数次的步伐,走了进来。
他看起来五十岁上下,身材并不算特别魁梧,甚至因长期的消耗而显得有些瘦削,但他站在那里,就如同脚下生了根,与这钢铁堡垒融为一体。他身上穿着一套洗得发白、肘部甚至有些磨损的旧式军官常服,肩章依旧闪亮,但**左边那空荡荡的袖管,被一丝不苟地折叠、别紧在肩章之下**,成为了他身体的一部分,一个无声却无比醒目的勋章。他的脸庞棱角分明,如同被西北的风沙和战火千锤百炼过的岩石,古铜色的皮肤上刻满了岁月的沟壑。他的嘴唇紧抿成一条坚硬的直线,一双眼睛如同两口历经千百年沉淀的深井,幽深、平静,看不到丝毫的波澜,只有一种沉淀到极致的、仿佛能看穿一切的沉稳与审视。
他就是星火基地的领袖,李卫国。
他没有寒暄,甚至没有示意浩子等人坐下。他那深井般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缓缓扫过在场每一个家园成员的脸,最后,定格在站在最前方的浩子身上。
“李卫国。”他开口,声音沙哑、干涩,带着长期缺水和过度使用留下的痕迹,如同砂纸摩擦着金属,“星火基地。登记在册,目前仍有生命体征的人员,包括所有非战斗岗位及未成年个体,共计两千七百三十二人。”
他报出一个冰冷到极致的数字,没有任何修饰,没有任何情感,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客观事实。然后,他停顿下来,那深井般的目光牢牢锁定浩子,似乎在观察这个数字会在他脸上激起怎样的涟漪。
“我们监听过你们的广播,知道‘家园’,了解你们宣扬的‘补丁’理念。”他继续道,语气依旧没有任何起伏,听不出是赞同还是反对,“理念,听起来不错。很美好。但在这里——”
他抬起仅存的右手,用食指关节重重地敲了敲冰冷的金属桌面,发出沉闷的响声。
“——理念,换不来让反应堆继续运转的晶石,换不来能让孩子们填饱肚子的合成淀粉,更挡不住外面那些……能把钢铁和灵魂都一起腐蚀掉的鬼东西!”
他再次抬了抬下巴,动作幅度很小,却带着千钧之力,指向基地外围,那暗影笼罩的方向。
“所以,同情心,还有那些漂亮的口号,”李卫国的目光骤然变得锐利无比,如同瞬间出鞘、饱饮过鲜血的军刺,带着冰冷的寒光,直刺浩子的眼底,“在这里,毫无价值,甚至是一种奢侈的负担。”
他向前迈了一步,仅隔着一张金属长桌,将那山岳般的压迫感毫无保留地倾泻在浩子身上。
“要获得在这里呼吸空气、消耗资源的资格,要赢得我的人哪怕一丝一毫的信任,”他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像是子弹般射出,“只有一个标准,唯一的标准——”
“**证明你们的价值。**”
说完,他将一直握在右手中的一块厚重、边缘甚至有些磕碰痕迹的军用pAd,“啪”的一声,放在了浩子面前的金属桌面上。屏幕亮起,显示着一幅高精度的基地周边地形图,其中一个位于西北方向、深入戈壁边缘的侦察哨站,被一个不断闪烁的、刺眼的红色骷髅头标志所覆盖。
“c-17侦察哨站。七十二小时前彻底失联。最后传回的断续信号显示,被高浓度、具有强烈活性的暗影能量包围并渗透。我们先后派出了三支侦察小队,”李卫国的语气平淡得像是在汇报天气,但内容却令人不寒而栗,“一支失去联系,一支接近后精神失控自相残杀,只有一支在外围观察到哨站结构已被某种……暗影苔藓覆盖,无法靠近。”
他的目光如同磐石,不容任何置疑与反驳:
“去那里。清理掉威胁。恢复哨站的基础观测和通讯功能。把里面的数据核心带回来。”
“这就是你们的‘入场券’。”
浩子伸出手,拿起那块沉甸甸的pAd,指尖划过冰凉的屏幕。他仔细查看着哨站的结构图、周边的地形数据,以及失联前记录到的异常能量读数。那里的暗影能量浓度高得离谱,而且波动极其诡异,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腐蚀心智的特性。
他抬起头,毫无畏惧地迎上李卫国那深不见底、毫无通融余地的目光,脸上没有任何被冒犯或被轻视的怒意,也没有急于证明自己的浮躁,只是异常平静地点了点头,声音清晰而稳定:
“任务,我们接了。”
李卫国那岩石般的脸上,极快地掠过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微动。似乎浩子如此干脆、甚至没有提出任何条件或疑问的回应,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但他瞬间就恢复了那副古井无波的表情。
“很好。任务具体坐标、装备申领权限,找我的副官。”他言简意赅,没有任何多余的废话,“你们有四十八小时。”
说完,他不再有任何停留,干脆利落地转身,迈着那标志性的、沉稳如山的步伐离开了接待室,那空荡荡的左侧袖管,随着他的动作,在冰冷的空气中划过一道决绝的弧线。
合金门再次无声地滑闭,将外界的一切隔绝。
浩子将pAd紧紧握在手中,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他非但没有流露出半分不满,嘴角反而缓缓勾起一丝锐利如刀锋般的、带着强烈战意的弧度。
“不讲空话,只认实干。很好。”他低声自语,仿佛在品味着这里的规则。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自己的队员,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充满力量。
“都听到了?走吧,去领装备。”
“让这座钢铁堡垒里的兄弟们,亲眼看看,我们家园的‘价值’,到底在哪里。”
星火基地的规则,简单、直接、残酷。而浩子小队,即将用敌人(或许是那些暗影,或许是其他什么东西)的哀嚎,在这片冰冷的钢铁壁垒上,悍然刻下属于自己的第一道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