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三十日,东路卫指挥所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正是昔日沈川老上司,原靖边镇操守杨之应。
自杨之应升迁后,仕途并没有他想的那般可以大展拳脚整顿宣府军务,反而因为他略带古板的性格,加上“阉党”的标签,很快就遭受上司排挤,如今只能在怀来卫当了一个有名无实的巡抚。
就在杨之应都打算摆烂,索性这辈子混吃等死之际,田、王、贾三家家主一起找到了他,希望他能从中斡旋,以昔日沈川老上司的情面,劝沈川给他们一条活路。
想起沈川这位昔日下属,一路靠着军功积累,从小小的堡长,成长到如今实控东路、河套的指挥宣慰使,杨之应感慨命运神奇之余,也真心为他感到高兴。
宣府最近的动作他也都知晓,也明白这几家来找找自己的用意。
说实话,对于这帮子吃人不吐骨头的豪绅落到这般田地,杨之应心中那是一阵非常暗爽。
但考虑到若是这些人都被沈川杀了,宣府各地包括自己治下的军民生活就会产生剧烈动荡。
对于杨之应而言,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治下能稳,不出乱子,其他一切都无所谓。
沈川见到昔日老上司来拜访,自然也是十分热情:“杨大人,什么风把你吹来了?请入内说话。”
“哎呀,我可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呐。”
沈川笑着将杨之应引至内堂,亲手为他斟上一杯热茶。
茶是河套新贡的砖茶,汤色浓酽,入口带着几分粗犷的暖意,与宣府本地的细嫩芽茶截然不同。
杨之应捧着茶盏,指尖摩挲着粗陶杯壁,目光却在沈川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打转。
快两年不见,这位昔日在他麾下听令的堡长,眉宇间的锐气更盛,眼底的沉凝却也深了,那是常年握刀、见惯生死才有的神色。
“大人今日来,怕是不单为了看我这个老部下吧?”沈川放下茶壶,语气里带着几分熟稔的打趣。
他太了解杨之应的性子,古板归古板,却从不是会特意上门寒暄的人,尤其是在这宣府局势剑拔弩张的关头。
杨之应闻言,苦笑一声,将茶盏搁在案上,开门见山:“沈指挥,我今日来,确实是为了田、王、贾三家的事。”
他抬眼看向沈川,见对方脸上并无意外,便继续说道。
“这几日我在怀来卫,也听闻了范家的下场,也知道你正在查这三家。
他们确实不是什么好东西,兼并土地、垄断商路,这些年在宣府没少作恶,落到今日境地,皆是咎由自取。”
沈川没接话,只是静静听着,指尖无意识地叩击着桌面,节奏沉稳,像极了战场上的鼓点。
杨之应话锋一转,语气多了几分凝重:“可沈指挥,宣府不比其他地方,这四家盘踞百年,
早已和本地的军户、商户、甚至卫所的根基缠在了一起,
范家倒了,是你雷霆手段,震慑了所有人,可若是田、王、贾三家也步了范家的后尘,你想过后果吗?”
他前倾身体,声音压低了些:“三家的田庄占了宣府近五成的良田,米庄供应着宣化、大同两卫一半的军粮,票号更是连着九边的银钱流转,
你若真把他们抄家灭族,田庄无人管,军粮断了供,票号一倒,九边的商户怕是要成片地破产,
到时候苦的还是宣府无辜军民,卫就算你东路军能镇得住,这乱子也得闹上半年。”
沈川的指尖终于停了下来,他看着杨之应,语气平静:“大人的意思,是让我放了他们?”
“不是放,是留一线生机。”
杨之应叹口气说道。
“他们已经知道怕了,几天前田守业、王义之、贾从文三人,亲自到怀来卫找我,跪在我府门前三个时辰,
说愿意主动认罪,交出一半家产,只求你能饶过他们的族人,尤其是老弱妇孺。”
“我知道你恨他们与范家勾结,恨他们鱼肉百姓,可你要的是清理宣府的积弊,
不是让宣府彻底乱了套,留着他们,让他们替你做事,总比让宣府陷入混乱要好。”
沈川不动声色他走到窗边,望着外面练兵场上正在操练的东路军士兵。
阳光洒在他们的身上,反射出冰冷的光芒,长枪阵列如林,步伐整齐划一,每一步都踏得地面微微震动。
这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兵,是他平定河套、震慑宣府的底气。
可杨之应的话,也戳中了他的顾虑。
范家是因为通敌叛国,罪无可赦,必须斩草除根;
但田、王、贾三家,虽有罪,却还没到范家那般无可救药的地步。
真要把他们逼急了,狗急跳墙,万一联合卫所里的旧部作乱,或是暗中勾结后金,反而会给宣府带来更大的麻烦。
“他们愿意交出一半家产?”沈川转过身,目光锐利地看向杨之应。
“是。”杨之应点头,“田守业说,他家的盐场、铁矿,愿意交给东路军监管,
王义之的票号,愿意为东路军和河套的商路提供便利,所有汇兑手续费全免,
贾从文的米庄和绸缎庄,愿意优先供应东路军的粮草和布匹,价格比市价低三成,
他们还说,只要你能饶过他们,以后宣府的任何事,他们都听你的调遣。”
沈川的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听我的调遣?他们倒是打得好算盘,交出一半家产,就能保住另一半,还能保住族人的性命,这笔买卖,他们不亏。”
杨之应知道沈川心里还憋着气,连忙说道:“沈指挥,我知道这条件对你来说,可能还不够,
但你想想,宣府境内,除了这三家,还有更大的隐患,那些盘踞在深山里的山匪,
这些年,这些山匪靠着三家的暗中资助,劫掠商队,骚扰军户,甚至还帮着范家走私物资,
你若能让三家协助卫所清剿山匪,既除了隐患,也能让他们戴罪立功,岂不是一举两得?”
沈川的眼睛微微眯起,山匪的问题,他早就有所耳闻。
宣府多山,尤其是东北部的熊耳山、南部的小五台山,山高林密,盘踞着大大小小十几股山匪,人数加起来有近万人。
这些山匪平日里打家劫舍,一旦朝廷派兵清剿,就躲进深山,等官兵撤了,又出来作乱,多年来一直是宣府的顽疾。
若是能借三家的手,把这些山匪一网打尽,确实是件好事。
“杨大人,”沈川走到杨之应面前,语气终于有了松动,“不是我不给你面子,而是这三家的罪,不足以用交出一半家产就抵消的了,
范家倒了,他们若是还想抱着侥幸心理,以为交出点银子就能了事,那我沈川,也没必要留着他们。”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要我放过他们,可以。但条件,得按我说的来。”
杨之应心中一喜,连忙道:“你说,你说,我一定转告他们。”
沈川伸出三根手指,一字一句地说道:“第一,协助清剿山匪,限他们在一个月内,调动所有护院家丁,配合东路军和宣府卫所,将宣府境内所有山匪,
包括熊耳山的‘黑风寨’、小五台山的‘飞天鼠’,全部扫清,
清剿期间,所需的粮草、军械,由他们三家承担,
若是清剿不力,或是敢暗中资助山匪,我定斩不饶。”
杨之应连忙点头:“没问题,这个他们肯定答应。”
“第二,上缴家产。”沈川的语气更冷了些,“不是一半,是七成,而且,必须是现银、黄金和珠宝,
那些田庄、商铺、盐场、铁矿,除了留给他们家用的十处田庄、五间商铺,其余的全部由东路军占股六成,
日后这些产业的收益,将用于建设东路跟河套上。”
杨之应愣了一下,七成家产,还要加上大部分产业股份,这可比三家原本答应的多了太多。
但他也知道,这已经是沈川让步后的结果,连忙道:“我会跟他们说,想必他们也不敢不答应。”
“第三,开放商路。”沈川的目光扫过案上的宣府地图,手指重重地指在“东路”和“河套”两个地方,
“从今日起,三家所有的盐铁、粮食、绸缎生意,必须对东路和河套全面开放,
盐场的盐,优先供应东路军和河套百姓,铁矿的铁,优先供应东路军的军械坊;
米庄的粮食,必须保证东路和河套的粮价稳定,不得随意涨价,
票号的汇兑业务,对东路军和河套的商户,全免手续费,并且要保证银钱的流通顺畅。”
他看着杨之应,语气斩钉截铁:“这三条,少一条,都不行,若是他们答应,我可以饶过他们的族人,
但主家和田守业、王义之、贾从文三人,必须到东路卫所听候发落,戴罪立功;
若是不答应,那就别怪我沈川心狠,明日我就带兵去曲州,先抄了田家,再去大同、宣化,一个个来,
反正范家的账册里,也有他们三家通敌的证据,到时候,他们就是第二个范家。”
杨之应心中一凛,他知道沈川说的是实话。
范家的账册里,确实有不少关于三家的黑料,若是沈川真的拿这些证据开刀,三家连辩解的余地都没有。他连忙站起身,对着沈川拱手道:“沈指挥,你的条件我都记下了,我这就去转告他们。
我相信,他们一定会答应的。”
沈川点了点头,语气缓和了些:“杨大人,不是我非要为难他们,而是宣府的积弊太深,不彻底清理,日后还会出第二个、第三个范家。
我要的不是他们的家产,是宣府的太平,是东路和河套的安稳。”
“我明白,我明白。”杨之应连忙说道,“你放心,我一定会让他们认清形势,乖乖照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