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筏驶入红树林时,晨露正顺着气根往下滴,砸在水面上溅起细小的银花。那些红树像站在浅滩上的巨人,气根从枝干上垂落,扎进淤泥里,织成片密不透风的绿色穹顶,阳光只能透过叶缝漏下点点碎金,落在虎子手里的鲸骨牌上,映得那只海鸟翅尖的蓝愈发鲜亮。
“这树咋长这样?”虎子伸手碰了碰垂到筏边的气根,指尖立刻沾了层滑溜溜的黏液,“黏糊糊的,像涂了鱼鳔胶。”
阿月正用贝壳舀起海水观察,闻言笑着晃了晃贝壳:“张爷爷的手札里说,红树的气根会分泌这种黏液,能黏住潮水带来的泥沙,慢慢堆成新的滩涂。你看那些扎根的地方,是不是比别处高出些?”她指着浅滩上隆起的小土坡,上面竟长着几丛眼熟的植物——是海化草,叶片边缘的蓝比雾岛的更深,像浸过靛蓝染缸。
竹筏穿过片低矮的红树丛,眼前突然开阔起来:片半月形的海湾里,停泊着几十艘独木舟,舟上插着贝壳幡旗,风过时,贝壳相撞发出“叮咚”声,像串会跑的风铃。岸边搭着高脚屋,屋柱上挂着渔网和晒干的海马,几个戴斗笠的人正蹲在滩涂上,手里拿着铁铲往竹筐里装什么,铁铲碰到硬物的“咔啦”声隔着水都能听见。
“是采珠人!”阿夜指着其中个举着贝壳望远镜的女子,她斗笠边缘垂着串红树果,像挂了串小灯笼,“你看她腰间的囊袋,鼓鼓囊囊的,肯定装着珍珠。”
女子似乎听见了动静,转身朝竹筏挥手,斗笠下露出张晒成蜜色的脸,笑起来眼角有两道深纹。“断云崖来的?”她的声音带着海风的粗粝,却格外清亮,“我娘前几日就说,雾岛的老叔会送新人来,果然等着了。”她踩着滩涂的软泥走来,每步都陷下去半只脚,手里提着个竹篮,里面铺着海藻,躺着几十颗莹白的珠贝。
“这是‘听潮珠’,”女子掀开海藻,珠贝突然张开,里面的珍珠泛着淡淡的粉光,“你们摸摸看,凉不凉?”阿月伸手碰了碰,珍珠表面竟传来细微的震颤,像有谁在里面轻轻敲鼓。“它能跟着潮汐的节奏动,红树滩的潮水涨落和别处不同,有了这个,就不怕在红树林里迷路啦。”
虎子盯着珠贝里的珍珠,突然掏出鲸骨牌往竹篮里放:“我用这个跟你换?我刻了新的图案,有红树气根呢!”他指着牌上刚刻好的纹路,气根蜿蜒盘绕,尽头还刻着只小螃蟹,螯钳举着颗珍珠。
女子被逗笑了,眼角的纹路更深:“傻小子,这珠贝不要钱,是给你们的见面礼。不过你这鲸骨牌刻得真灵,我爹年轻时也爱刻这个,说鲸骨能记声音。”她突然提高声音朝高脚屋喊,“阿珠!把‘潮音筒’拿来!”
个扎着双丫髻的小姑娘跑出来,手里捧着个长筒状的东西——竟是用巨大的海螺壳掏空做的,壳口镶着圈红树果串成的边。“这是我爹做的,”女子接过潮音筒递给阿夜,“对着它说话,声音能顺着红树的气根传很远,要是在林子里走散了,喊一声就听见了。”
阿夜将耳朵凑近螺口,果然听见里面传来“呜呜”的声息,像远处的风声,又像海浪拍礁。“这声音……”他突然想起什么,从行囊里掏出那支传声笛,对着潮音筒吹了个短调,螺口立刻传出清亮的回响,红树林里的气根竟跟着轻轻摇晃,叶片沙沙作响,像是在应和。
“成了!”女子拍着手笑,“笛声能让红树气根记牢你们的声音,以后你们在林子里走,它们会给你们指路呢。”她领着众人往高脚屋走,屋下的木桩上挂着串风干的和声草,叶片已经变成深褐色,却依旧带着韧劲。“这是三年前的草籽种的,你们看,它的根扎进了红树的气根里,长得比在雾岛还壮。”
高脚屋里摆着张石桌,桌面刻着幅红树滩的地图,潮线处标着密密麻麻的小点。“这些是‘响泥坑’,”女子用手指点着小点,“踩进去会发出‘咕嘟’声,底下全是气洞,不小心陷进去,得喊红树的气根帮忙——拽着它往上爬,别松手。”她指着墙角的堆绳索,“这是用红树的树皮做的,泡水越久越结实,你们带上,准用得上。”
虎子正蹲在屋角刻新的鲸骨牌,这次刻的是高脚屋,屋下的木桩旁添了只小螃蟹,比刚才的更精神,螯钳里的珍珠刻得圆滚滚的。阿月则和小姑娘阿珠坐在滩涂上,教她用红树果串手链,果浆染得指尖通红,像抹了胭脂。阿夜拿着潮音筒在红树间走动,每走几步就吹声笛,气根的摇晃越来越有规律,像在给他引路。
暮色降临时,女子杀了只自己养的海鸭,用红树的叶子包着烤,香气混着海藻的咸腥飘满滩涂。“今晚住我家吧,”她往火堆里添了把红树枯枝,火苗“噼啪”窜高,“明早带你们去看‘珠母床’,那里的珠贝会结带声纹的珍珠,能把你们的笛声记在里面,带回去给张爷爷听。”
虎子啃着烤鸭腿,突然举着鲸骨牌凑到火堆前:“你看我刻了阿珠!她在捡珠贝呢!”牌上的小姑娘扎着双丫髻,手里提着竹篮,篮沿还刻着几颗圆珠子,正是阿珠的模样。阿珠抢过牌,举着跑去找她娘,声音脆生生的:“娘!你看虎子哥刻的我,比我还好看!”
阿夜望着红树林深处,潮音筒里的“呜呜”声渐渐和海浪的节奏合上了拍。他拿起传声笛,对着红树气根吹了段新学的调子,这次气根摇晃得更欢了,叶片上的露珠纷纷落下,在火堆的光里划出金色的弧线。阿月靠在高脚屋的柱子上,手里转着红树果手链,看着虎子和阿珠抢鲸骨牌,嘴角弯起浅浅的笑意。
夜色渐深,红树滩的潮水开始上涨,“咕嘟咕嘟”地漫过响泥坑,珠贝在竹篮里轻轻开合,珍珠的粉光映着跳动的火光,像撒在滩涂上的星星。女子说,红树的根会记着每个来过的人的声音,等明年再来,和声草长高了,气根里还能听见今年的笛声呢。
虎子把刻好的鲸骨牌挂在屋柱上,和那些旧牌排在一起,新刻的红树气根纹路,在火光里像条正在生长的路,蜿蜒着伸向更远的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