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镇国府,书房。
灯火如豆,映着两道身影,一老一少。
桌上的酒,已经温过三巡。
萧镇国端着酒碗,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龙晨,仿佛要从他那张平静的脸上,看出哪怕一丝一毫的破绽。
“小子,你跟爷爷说句实话。”
老人家的声音沙哑,带着酒气,更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担忧。
“你到底有几成把握?”
龙晨没有回答。
他只是伸出两根手指,将面前的两只酒碗,一只推向桌子北边,一只留在南边。
北边那只,代表二十万蛮族铁骑。
南边这只,代表他麾下三千囚犯兵。
两只碗的对比,触目惊心。
“爷爷,您觉得,当年我父亲和他的玄甲卫,比之今日的北境边军,如何?”
萧镇国一怔,脱口而出:“那自然是天壤之别!你爹手下的玄甲卫,个个都是以一当百的兵王,随便拉出一个,都能在边军里当个校尉!”
“那为何如此精锐,会全军覆没?”龙晨再问。
萧镇国呼吸一滞,攥着酒碗的指节根根发白。
龙晨的手指,在桌上沾了酒水,缓缓画了一个圈,将南北两只酒碗都圈了进去。
“因为战场,从来不只在战场上。”
“这次也一样。二十万蛮族南下,为何偏偏在我玄甲卫重建,赵千秋受挫之时?北境防线号称固若金汤,那突然冒出来的‘狼神祭司’,又是从何而来?”
龙晨的语气很平,却让萧镇国遍体生寒。
他不是莽夫,他听懂了。
“你的意思是……”
“赵千秋,只是推到明面上,用来跟您这条军中老龙,互相撕咬的一条狗。”
龙晨的指尖,重重地点在了京都的位置。
“京都里藏着另一条更毒的蛇。一条能接触到我大乾最高军事情报,能影响边境防线布局的……大蛇。”
“当年,他能让我父亲统帅的玄甲卫尸骨无存。”
“今天,他就能再用一次同样的手段,让我和这新立的三千玄甲卫,在北境,被那二十万蛮族铁骑,碾得粉身碎骨。”
“因为,他在怕。”
“他怕我,会揭开当年‘巫神之乱’的真相!”
萧镇国胸膛剧烈起伏,脸上的血色褪尽,只剩一片铁青。
“是谁?!你告诉爷爷,是谁?!”
“我不知道。”
龙晨摇了摇头,然后将桌上那只代表自己的酒碗,缓缓推向了代表蛮族的碗。
“所以,我才必须去。”
“此去北境,表面上是打仗,实际上是钓鱼。”
“我要用我自己跟三千玄甲军兄弟当鱼饵,逼那条藏在水底的大鱼,露头。”
萧镇国看着眼前的少年,看着他眼中那份不属于十八岁的冷静与决绝。
老人家的嘴唇剧烈颤抖,最终只化作一声长长的,包含着无尽心疼与骄傲的叹息。
“好……好一个龙家儿郎!”
他端起酒碗,与龙晨重重一碰。
烈酒入喉,烧得五脏六腑都滚烫。
“你放心去!”
“这京都,爷爷给你看着。谁敢在你背后伸手,爷爷就先剁了他的爪子!”
龙晨笑了,将碗中酒一饮而尽。
“爷爷,那条蛇,您看不住。”
“我要的是他自己,把头伸到我的刀口下。”
……
出征前三日。
玄甲大营,变成了一座巨大的狂欢场。
成车的肥猪、壮羊被运进大营,龙晨下了死命令,所有肉食、米饭、烈酒,不限量供应。
整个大营,彻底陷入了一场末日般的狂欢。
“少主,这……”
魏战看着那些满嘴流油、抱着酒坛子放声高歌的士兵,眉头紧锁。
这不像是即将出征的军队,反倒像一群知道自己明天就要上刑场的死囚,在做最后的放纵。
“魏将军。”
龙晨拄着拐杖,站在了望塔上,冷眼看着下方的一切。
此去北境,我们跟这些兄弟们都能活着回来吗?
魏战心中沉默自忖。
是啊!战场的残酷,他自然是知晓的。
既然无法预知生死,何不在上阵搏杀之前,吃顿饱饭,喝顿好酒?
魏战背脊窜上一股凉气。
他看着龙晨的侧脸,那张年轻的脸上,没有丝毫情绪。
这哪里是在备战?
这分明是在用全军的酒肉狂欢,为将来可能牺牲的兄弟们提前办一场最盛大的祭奠!
……
出征前夜,主帅营帐。
柳京被叫进来时,还有些手足无措。
这一个月,他脸上的伤就没好过,旧伤添新伤,早已没了当初那副侯爷公子的俊俏模样,反而多了几分囚犯兵才有的悍匪气。
“坐。”
龙晨指了指对面的位置。
“明日出征,怕吗?”
柳京梗着脖子,大声道:“不怕!马革裹尸,是军人的荣幸!”
龙晨没说话,只是从怀里拿出一封信和一个沉甸甸的金丝钱袋,推到他面前。
“这是一千两黄金。”
“拿着它,回家去吧。”
柳京的脸,瞬间血色褪尽,变得煞白。
他死死地盯着桌上那两样东西,整个人都在发抖。
屈辱!
极致的屈辱!
他这一个月所受的打,所流的血,原来在这个男人眼里,依旧什么都不是!
自己还是那个被用来监视他的棋子,一个随时可以丢弃的废物!
“我不走!”
柳京猛地站起身,双眼通红,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野兽。
“我柳京是怂,是怕死,但我不是孬种!”
“我虽然打不过那些囚犯兵,但我能算账!我能管后勤!我能帮你把每一粒米都算得清清楚楚!我……”
他语无伦次,声音里带着哭腔。
“我虽然混账,但我不想当亡国奴!”
他看着龙晨,这个打碎他膝盖骨、让他受尽屈辱的男人,第一次用一种近乎哀求的语气嘶吼道:
“龙侯爷,不...龙将军,求你……带上我!”
“我不想……再当一个废物了!”
龙晨静静地看着他,看了很久。
这个昔日里飞扬跋扈的草包侯爵,此刻像个无助的孩子,在他面前袒露出所有脆弱与不甘。
终于,龙晨缓缓将信和钱袋收回。
“北境苦寒,大军的粮草、军械、马料、伤药,每日耗用,都是一笔天文数字。这笔账,你算得清吗?”
柳京一愣,随即眼中爆发出惊人的亮光,他没有丝毫犹豫,脱口而出:
“三千三百人,按重步兵全甲标准,日需精粮六千斤,肉三百斤,马料一万斤!“
”若有战损,伤药金疮药每日至少需备百份!若遇大雪封路,所有物资需有至少一月储备!”
一连串的数字,从他嘴里报出,精准无比,没有半点迟滞。
这是刻在他骨子里的天赋。
龙晨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真正的笑意。
“好!”
“从今日起,你便是我玄甲卫的司马,掌全军后勤。”
柳京的身体,猛地一震。
他呆呆地看着龙晨,看着对方眼中那份认可。
鼻子一酸,两行滚烫的泪水,再也抑制不住,夺眶而出。
他猛地单膝跪地,对着龙晨,重重地,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末将柳京,领命!”
……
翌日,天色微明。
京都朱雀门外,十里长街,万籁俱寂。
三千三百名新玄甲卫,无声伫立。
他们换上了统一的玄黑色布甲,手持冰冷的制式战刀,身上那股狂欢后的酒气,混合着一个月的血战煞气,形成了一种令人心悸的沉默。
他们不再是囚犯,不再是乞丐,不再是勋贵。
他们是新的玄甲卫军人!
“开城门——!”
随着一声悠长的号令,沉重的城门缓缓开启。
龙晨骑在一匹神骏的黑马之上,身披玄甲,手持那面残破的玄甲龙旗。
他没有回头。
没有看城楼上,那个一夜白头的军神萧镇国。
没有看街道两旁,那些眼神复杂的京都百姓。
他只是,猛地一夹马腹。
“出征!”
一声令下,三千三百骑,如一道黑色的洪流,缓缓涌出京都。
此去北境三千里,黄沙百战穿金甲。
不破蛮夷,誓不还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