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赵无忌那颗死不瞑目的头颅,在地上滚了三圈,最终停下时。
马车里的龙晨,缓缓地,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那口气,带着血腥味,带着药味,更带着一股压抑了十八年的,无尽的怨与恨。
随着这口气的吐出,他感觉自己灵魂深处那道沉重的枷锁,“哐当”一声,应声而碎。
念头,通达了。
他没有掀开车帘,再去看那具无头的尸体一眼。
没必要。
因为,从赵无忌下令烧掉他祖宗牌位的那一刻起,在他龙晨的眼里,赵无忌就已经是个死人了。
今天,不过是让这个事实,变得人尽皆知罢了。
他缓缓闭上眼。
耳边,是山呼海啸般的欢呼,是百姓们发自肺腑的叩拜。
这些声音,很嘈杂,却让他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宁。
他仿佛看到,爷爷那模糊的身影,在云端之上,对着他,露出了一个欣慰的笑容。
他仿佛看到,父亲那英武的身姿,在漫天神佛的注视下,对着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爷爷,爹……”
“孙儿,没给你们丢脸。”
一行清泪,顺着龙晨的眼角,无声滑落,隐入鬓角。
这不是悲伤的泪。
是释然。
是告慰。
仇,报了一半。
接下来,就是那条老狗了。
龙晨的意识,再次沉入那片血色的精神海洋。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随着赵无忌的死亡,【玄甲英灵烙印】中,那股属于父亲龙战野的战斗记忆,变得前所未有的活跃与清晰。
“轰!”
一幕破碎的画面,如同惊雷般在他脑海中炸开!
南疆的血色夕阳下,一个与他有七分相似的男人,身披残破的玄甲,手持一杆沥血的长枪,独自面对着一尊高达百丈、由无数怨魂凝聚而成的巫神虚影。
“玄甲卫,死战不退!”
男人发出一声震碎山河的咆哮,手中长枪化作一道贯穿天地的黑龙,一往无前地,冲向了那尊邪神!
那一枪的风采!那股宁与神魔同归于尽的决绝!
无数枪法的奥义,无数战阵冲杀的诀窍,如同决堤的洪水,疯狂地涌入他的脑海,与他的灵魂野蛮地糅合在一起。
这是……一种认可。
英灵,也是有执念的。
父亲最大的执念,除了守护大乾,便是他这个唯一的血脉。
如今,眼见他亲手为家族雪耻,那股盘踞在烙印深处的执念,终于得到了些许慰藉,从而毫无保留地,向他敞开了传承的大门。
龙晨贪婪地吸收着这一切。
他知道,这才是他未来安身立命,重铸玄甲辉煌的,最大本钱!
……
马车,在万众瞩目中,缓缓驶离菜市口。
所过之处,百姓们自动分开一条道路,他们的眼神,充满了敬畏与狂热。
这辆普通的青布马车,在他们眼中,仿佛比皇帝的龙辇,还要尊贵。
然而,车内的龙晨,却没有半分得意。
他的目光,穿透了车窗,落在了那些对他顶礼膜拜的百姓身上。
他看到了他们眼中的狂热,也看到了他们身上那洗得发白的衣服,那因为常年劳作而变得粗糙干裂的双手,那因为营养不良而显得蜡黄的面容。
他看到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一边对他磕头,一边悄悄将怀里唯一一个干硬的炊饼,塞给了身边流着鼻涕的孙儿,自己却咽了口唾沫。
他看到一个断了条腿的退伍老兵,拄着拐杖,用尽全力想对他行一个军礼,却因为身体的残疾而显得无比笨拙。
他突然想起了自己。
如果自己不是“玄甲之后”,如果自己没有挖出那三件镇国遗物,如果自己没有叩开镇国府的大门……
自己是不是,也早就和他们一样?甚至,还不如他们。
自己会不会就像一只蝼蚁,被赵无忌一脚踩死在那场大雪里,连一朵浪花都翻不起来?
他今天,赢了。
可是,在这座京都城里,在这片大乾的土地上,还有千千万万个,曾经的“龙晨”。
他们没有玄甲之后的身份,没有镇国府作为靠山。
他们被欺压,被凌辱,甚至被杀死,连一声呻吟,都发不出来。
他们的冤屈,谁来申?
他们的公道,谁来给?
一股前所未有的责任感,如同巍峨的大山,沉沉地,压在了龙晨的心头。
他突然明白,爷爷留下的那块“忠烈传家”的牌位,其真正的意义,或许并不仅仅是光宗耀主。
忠于国,烈于民。
这,或许才是玄甲军魂,真正的内核。
“复仇……”
龙晨喃喃自语。
“仅仅是杀死几个仇人,那不叫复仇。”
“只有让这个世道,变得不再需要复仇……”
“那才叫,真正的复仇!”
一个念头,如同燎原的星火,在他的心中,轰然燃起!
他要做的不止是重建玄甲卫。
他要做的,是重铸玄甲之魂!
他要让这把大乾最锋利的刀,不仅能斩国贼,更能,为民请命!
就在这时,马车停了。
魏战那压抑着极致兴奋的声音,在车外响起。
“少主!陛下圣旨到!”
当龙晨听到“重开玄甲营,组建新军”这几个字时,他那颗古井无波的心,终于,掀起了滔天巨浪!
机会,来了!
一个,足以让他将心中那个疯狂想法,付诸实践的天赐良机!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沉默了片刻。
车外的魏战和传旨太监,都有些不明所以。
这可是天大的恩宠,玄甲侯为何……毫无反应?
许久,车厢内,才传来龙晨平静,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断的声音。
“传我将令。”
“自今日起,于京都四门,张贴告示。”
“我新玄甲卫,招兵!”
魏战闻言,激动得浑身一颤!他等这一天等太久了!
“少主!招兵标准是……”他下意识地问道,心想少主必然是要从各军中挑选百战精锐,才能配得上玄甲二字。
然而,龙晨接下来的话,却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标准,只有一条。”
龙晨的声音,透过车帘,清晰地传遍了整条大街。
“凡大乾子民,无论出身贵贱,无论过往如何……”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砸在众人心头的重锤。
“只要不怕死,敢赴死者……”
“皆可入我玄甲大营!”
“什么?!”
魏战和那传旨太监,同时失声惊呼!
魏战的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疯了!少主疯了!
兵者,以良家子为上,以令行禁止为本。
不问出身,不问过往?只要不怕死的?那招来的不都是地痞、流氓、杀人犯和亡命徒吗?
那不是军队,那是土匪窝!
这还怎么带?怎么练?这仗还怎么打?!
传旨太监的脸,则瞬间没了血色,一双腿抖得像筛糠。
蠢货!不,是狂徒!这是在自寻死路啊!陛下给你天大的恩宠,你不去招募勋贵子弟、边军精锐来巩固自己的势力,反而要去招收贱籍死囚?
这是把刀子往太师那些人的手里送啊!他们正愁找不到你的把柄,你这就亲自递上去了!
这玄甲侯,莫不是个疯子?!
面对车外两人截然不同却同样剧烈的震惊,龙晨只是缓缓抬起手,看着自己那只仍旧缠着绷带的手掌。
他心中,却是一片清明。
精锐?良家子?
那些人,有自己的家世,有自己的前程,有自己的顾虑。
他们会效忠陛下,会效忠大乾,但不会毫无保留地效忠于他龙晨。
他要的,不是一支循规蹈矩的军队。
他要的,是一支从地狱里爬出来,只听他一人号令的虎狼之师!
他要的,是一群一无所有,所以才敢将性命押在他身上,去博一个光明未来的疯子!
他要给那些被世道踩在脚下的人,一个机会。
一个,用命,去换回尊严的机会!
而他们,将用他们的命,为他龙晨,铸就一条通往权力之巅的……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