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府的灯火,亮了整整一夜。
当龙晨从顾府走出时,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那是黎明前最黑暗,也最充满希望的时刻。
魏战和屠夫一直守在巷口,如同两尊门神。
见龙晨出来,两人立刻迎了上去,借着微弱的晨光,看到自家侯爷脸上那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魏战长出了一口气,悬着的心终于落回了肚子里。
“侯爷,那个倔老头,松口了?”
“成了一半。”龙晨看着初升的朝阳,伸了个懒腰,牵动了胸前的伤处,却浑不在意地笑了笑。
“哪怕是为了他那毕生的儒家抱负,他也得松口。走,回府,还有最后两件事要做。”
……
回到冠军侯府,书房内的灯芯刚剪过一轮。
李清歌同样一夜未眠,但她精神极好,那双清亮的眸子里,闪烁着运筹帷幄的光芒,那是即将落子杀龙的锐利。
“顾玄清那边,谈妥了?”她递上一杯温热适口的参茶。
“嗯。”龙晨接过参茶一饮而尽,暖流顺着喉管滑下。
“顾老是个纯粹的读书人。只要让他看清真相,他会帮我们‘看’住阅卷这盘棋,不让考官在文章好坏上动歪脑筋。”
“阅卷有顾老守着,这后路算是稳住了。但前路——也就是这考场之内,只能靠你自己。”
李清歌点了点头,神情变得严肃起来。
她从桌案下取出一个精致的长条木盒,推到龙晨面前。
“这是你的‘甲胄’。”
龙晨打开木盒。
红绸衬底上,静静地躺着三样东西:
一支毫不起眼的竹杆狼毫笔,一块色泽乌黑的小墨锭,还有一个小巧的白瓷瓶。
“这支笔,笔头看似普通,实则藏着玄机。笔杆末端轻轻旋转,可以推出一根极细的精钢针,用来疏通可能被动了手脚的笔尖。”
“且笔杆内壁衬了薄铁,哪怕用力折也折不断,专破‘脆心笔’之局。”
“这块墨,是我用听雪楼秘法炮制的‘玄铁墨’。研磨时滴入一滴指尖血,写出的字便如生了根,水火不侵,百年不褪。”
“最重要的是,它的墨色极沉,能盖过任何动了手脚的假墨。”
“至于这瓶中……”李清歌倒出一粒米粒大小的朱红药丸,目光凝重,“这是‘清心菩提丹’。”
龙晨捏起药丸,嗅了嗅,眉头微挑:“防毒?”
“侯府内有王叔这位大宗师坐镇,他们自然插不进手。”
“但在贡院……”李清歌目光如炬,“那是文官的地盘,更是影阁渗透的重灾区。”
“那三天里,你用的水、点的烛、甚至闻到的香,都可能藏着杀机。”
“影阁手段阴毒,尤其是那‘神仙倒’之类的迷魂药,无色无味。若你在考场感觉头脑昏沉、出现幻觉,不要犹豫,立刻服下。”
“它不能解百毒,但能在一个时辰内强行锁住心神,让你保持绝对清醒。”
龙晨看着这三样东西,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笔是剑,墨是盾,药是保命符。
这哪是备考,这是在备战。
李清歌几乎预判了对手所有的阴招,甚至比他想得更远。
他拿起笔墨,塞进了吊在胸前那只断臂的厚厚绷带夹层中,动作行云流水。
“科场搜身极严,也只有这处伤,没人敢拆开细查。”
龙晨自嘲一笑,拍了拍那只吊着的胳膊,“萧爷爷打断我这条胳膊,倒是正好派上了用场。”
收好东西,龙晨收敛笑意,问道:“林远那边呢?”
“查实了。”李清歌递过一份密报,语气微寒。
“他妹妹林溪半个月前在苏州‘失踪’。就在那之后,林远性情大变,闭门谢客。”
“而在那个时间段,国舅府的管家、内阁首辅的门生,甚至二公主府上的亲信,都曾出现在苏州地界。”
李清歌眉头紧锁:“线索太杂,对方显然是故意混淆视听,让我们不知道到底是谁在背后操盘。”
“拿家人的性命来威胁……真是好手段。”龙晨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杀意。
一边是十年寒窗的抱负与文人风骨,一边是至亲骨肉的性命。
这位江南才子,此刻恐怕正活在地狱里。
“侯爷,我们怎么办?要不要派兄弟去苏州把人救出来?”
一旁的魏战捏着拳头,骨节咔咔作响。
“来不及了,现在去救,只会打草惊蛇。林溪一死,林远就会彻底失控。”
龙晨摇了摇头,随即嘴角勾起一个冰冷而邪异的弧度,“既然他们想演戏,那我们就帮他们把火烧得更旺一点。”
“清歌,你派人匿名给京都各大报馆、茶楼说书人透个风。”
“就说,江南第一才子林远,为人正直,刚正不阿。他早已看不惯我这个‘武夫’玷污科场,准备在春闱之上,当众与我来一场‘文斗’,揭穿我的真面目!”
“把声势造大!把这戏台搭高!我要让全京都的百姓,都把目光死死钉在这场考试上!”
李清歌美眸瞬间亮起。
她懂了。
这是阳谋!
既然对手想在阴暗角落里利用林远构陷,那就提前把锣鼓敲响。
在万众瞩目之下,任何鬼蜮伎俩都会被无限放大。
“这招……够狠。”李清歌轻笑。
“还有最后一件事。”龙晨看向魏战,“你去一趟天牢,见安国公赵雍。”
“他?”魏战一愣,“陛下不是已经判了他死刑,三日后问斩吗?”
“正因为他要死了,他才是一把最好用的疯刀。”
龙晨声音幽冷,“告诉他,害死他儿子的不是我,是把他当弃子的影阁。如今,影阁又要在考场上故技重施了。”
“问他,想不想在死前,狠狠咬那群躲在幕后的人一口?”
“他若肯吐出贡院里被收买的内鬼名单,我可以做主,让他在黄泉路上,走得痛快些,不至于受那凌迟之苦。”
“是!”魏战领命,杀气腾腾而去。
龙晨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那轮即将跃出地平线的红日。
棋盘已定,落子无悔。
……
与此同时,京都的一处地下密室。
这里没有灯火,只有幽暗的烛光。
一个身着麒麟补服的身影,隐没在巨大的屏风之后,看不清面容。
只能看见他那只戴着玉扳指的右手,正有节奏地敲击着扶手——一长,两短。
“阁主,一切顺利。”
一名戴着金色面具的判官跪在屏风外,声音压得极低:
“林远那边已经用他妹妹的性命敲打过了,为了妹妹的命,他会在考试结束前一刻准时发难。”
判官顿了顿,带着一丝邀功的语气继续道:
“另外,属下本想收买侯府的厨子,在龙晨的饮食中投下‘神仙倒’,可惜那王屠看得太紧!”
“负责采买的人连侯府后门都进不去。不过请阁主放心,属下已安排死士,准备在路上……”
“蠢货!”
屏风后,一声森冷的呵斥打断了他。
“在侯府下毒?你当那个叫王屠的老东西是摆设吗?他是玄甲卫的‘伙头军’,更是玩刀的大宗师!”
“在他眼皮子底下动吃食,你是嫌我们暴露得不够快?”
金判官浑身一颤,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连忙磕头:“属下愚钝!属下知罪!”
“哼。”
阁主冷哼一声,手指轻轻摩挲着那枚玉扳指,声音透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与算计。
“侯府是铁桶,我们进不去。但他龙晨总要进考场的。一旦进了贡院,那就是我们的地盘。”
“听着,不用在路上动手。本座已经让人将特制的‘迷魂蜡’,替换了‘天字一号’号舍里的官烛。”
“那蜡烛里掺了西域的‘神仙倒’,无色无味,只有在燃烧半个时辰后,随着烛芯深处的药引受热,才会散发出致幻的毒烟。”
“龙晨要在号舍里待整整三天。只要他点灯,只要他呼吸,这毒,他就躲不掉!”
金判官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惊骇与佩服:“阁主英明!如此一来,神不知鬼不觉!”
“不仅如此。”
阁主的声音愈发阴毒,“考场的书吏也已买通,龙晨号舍里的笔和墨,都换成了特制的‘脆心笔’和‘散魂墨’。”
“笔一折,墨一消,人一疯……到时候再让林远站出来,当众指认他作弊发狂。”
“本座要的,不是简单的杀了他。本座要的是让他在天下人面前,当场发疯,丑态百出,身败名裂!”
“科场舞弊,欺君罔上。这八个字压下来,就算是景帝,也保不住他!”
那只戴着扳指的手,猛地握紧,仿佛捏碎了什么东西。
“龙晨……你毁了本座的鬼市,本座就毁了你的文运,断了你的根!”
“这大乾的棋局,终究还是由本座来下。”
……
春闱,开考之日。
天还未亮,贡院门口便已是人山人海。
来自大乾各地的数千名举人,提着考篮,怀着忐忑与激动的心情排起长龙,等待入场。
四周更有无数百姓围观,议论声嘈杂如沸,都在等着看那位“杀神侯爷”究竟是能一飞冲天,还是会摔得粉身碎骨。
突然,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
龙晨在一队玄甲卫的护送下,不紧不慢地走来。
他一身青色长袍,左臂裹着厚厚的绷带吊在胸前,脸色略显苍白,却透着一股生人勿进的冷冽。
他没有排队,而是径直走向了为朝廷重臣特设的通道。
但所有人都知道,今日他不是来看戏的权贵,而是这修罗场中的主角。
“快看!是冠军侯!府尹龙大人!”
“哼,好大的架子!吊着胳膊来考试?我看是来作秀的吧!”
“嘘!小声点,听说这次江南才子林远要当众挑战他……”
人群中,一个穿着素白儒衫、面容清俊却透着憔悴的年轻举人,死死盯着龙晨的背影。
他便是江南第一才子,林远。
此刻的林远,眼眶深陷,袖中的手死死攥紧,指甲刺破了掌心。
脑海中全是妹妹在水牢里挣扎的画面。
“对不起……龙侯爷……为了溪儿,我别无选择。”
林远心中悲鸣,面上却猛地换上一副读书人特有的清高与狂傲,故意高声道:
“沐猴而冠!一介武夫也妄想染指圣人文章?若是让你这种人登堂入室,简直是污了我辈读书人的眼!”
这声音不大,却带着内力,刚好让周围的考生和考官听得清清楚楚。
全场瞬间死寂。
所有人都在看龙晨的反应。
龙晨脚步微顿,侧过头。
他的目光平静地穿过人群,与林远那双充满血丝、实则绝望的眼睛在空中碰撞。
那眼神中没有林远预想的暴怒,只有一种仿佛看穿了一切戏码的深邃与怜悯。
龙晨收回目光,没有只言片语,只是在心中冷笑。
戏台已搭好,角儿也到齐了。
那咱们就看看,到底是谁演死谁。
“当——”
贡院内,一声悠长的钟鸣响彻长空。
龙门,开了。
沉重的朱红大门缓缓开启,如同巨兽张开了大口,吞噬着这群梦想一朝成名的学子,也即将吞噬那所有的阴谋与罪恶。
龙晨走进号舍。
这是皇帝特批的“天字一号”号舍,位于高台之上,万众瞩目。
也是最绝的死地。
他走进隔间,桌上早已整齐地摆放着官府提供的笔、墨、纸、砚,还有一根崭新的红烛。
龙晨坐下,目光在那支看起来平平无奇的狼毫笔和那根红烛上,停留了一瞬。
嘴角,微微上扬。
他借着整理衣袍的动作,藏在断臂绷带下的手指轻轻一动。
那支特制的“脆心笔”瞬间滑入袖中,取而代之的,是李清歌给他准备的那支竹杆笔。
动作快若鬼魅,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竟无人察觉。
他闭上眼,静静地等待着。
他在等考题,也在等……那个藏在幕后的影子,对他露出獠牙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