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晨一言不发,转身,在无数道敬畏、狂热、崇拜的目光中,回到了侯府。
冠军侯府,新立不久。
府中没有多少仆人,显得有些冷清。
但今天,这里却有一种别样的肃穆。
龙晨穿过庭院,径直走向后堂。
那里,一间厢房已被清理干净,布置成了一座简易的祠堂。
没有奢华的雕梁画栋,只有一张黑漆供桌,上面,一块崭新的紫檀木牌位静静立着,由龙晨亲笔所书:
【龙氏历代英灵之位】。
牌位下方,依然是那四个深深刻入龙家血脉的字——【忠烈传家】。
祠堂内,没有旁人。
只有三个如同影子般的身影,早已静候于此。
独臂的陈默,佝偻着身子,却如一柄藏于鞘中的古刀。
满身横肉的王屠,收敛了所有屠夫的凶煞气,像一座沉默的肉山。
面容清癯的李伯,手中没有了花剪,只是安静地侍立一旁。
三位老玄甲卫最忠实的宿将。
他们知道,此时的少主需要与先辈们说说话。
龙晨走到供桌前,拿起三支清香。
他没有用烛火去点。
而是并起食指与中指,一缕凝练如实质的玄甲战气,自指尖“噗”地一声,燃起一小簇金色的火焰。
他用这传承自龙家血脉的战气,点燃了手中的香。
青烟袅袅,香气弥漫。
他走到蒲团前,撩起衣袍,重重跪下。
咚!
咚!
咚!
三个响头,沉重而决绝,额头与青石板碰撞,发出闷响。
他没有说话。
但他的心里,却在嘶吼。
“爷爷,爹,大哥……赵千秋,死了。”
“我用他的血,祭了你们的在天之灵。我用最深刻的方式,让他付出了代价!”
“龙家的第一个仇人伏诛了!”
极致的复仇快感过后,一股巨大的空虚感,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
仇人死了,可逝去的人,再也回不来了。
这满目疮痍的世道,也没有因为一个国贼的死,就立马变得清明。
许久,龙晨缓缓抬起头,眼中的悲恸被一种更深沉、更冰冷的火焰所取代。
“少主,”陈默沙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老主帅他们,看见了。”
“是啊少主,”王屠瓮声瓮气地接口,“龙帅的在天之灵一定会为你骄傲的!”
李伯只是轻轻说了一句:“少主,勇敢往前走,你的精彩人生才刚刚开始!”
龙晨缓缓起身。
他拿起桌上的一碗酒,转身,面对三位老人。
“陈叔,王叔,李叔。”
“这一碗,我敬你们。”
“敬你们十六年的隐忍,敬你们的忠魂不灭!”
他将碗中酒一饮而尽。
随即,又倒满一碗。
“这一碗,敬我们自己。”
“敬我们,从今天起,让‘玄甲’二字,重现天日,再也无人敢欺!”
说罢,再次饮尽。
放下酒碗,龙晨眼中的最后一丝迷茫与悲戚,彻底消散。
取而代之的,是古井般的平静,和即将掀起滔天巨浪的决绝。
……
三天后,镇国府内,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当龙晨带着三位老家将踏入庆功厅堂时,震天的欢呼声几乎要掀翻屋顶!
“冠军侯到——!”
“喝!”
军神萧镇国一张老脸喝得满面红光,举起比人头还大的海碗,声如洪钟。
“今天,都给老子往死里喝!不醉不归!”
“为冠军侯贺!为我大乾玄甲英灵贺!”
“嗷——!”
魏战、屠夫,还有一众刚从北境回来的悍将,全都扯着嗓子嘶吼,酒水顺着胡茬子往下淌,整个厅堂热得像个火炉。
痛快!太痛快了!
压在所有武人头顶几十年的那座大山,被龙晨用最解气、最血腥的方式,连根拔起,剁成了肉泥!
萧镇国大步流星地走过来,一把搂住龙晨的肩膀,力气大得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
“好小子!好样的!”
军神那双虎目,此刻竟有些湿润。
他看着龙晨,仿佛透过他,看到了那个意气风发、曾与自己并肩作战的身影。
“你爹……你爷爷,泉下有知,也该瞑目了!”
“今天,谁敢不喝趴下,就是不给老子面子,不给龙晨面子!”
龙晨被众人簇拥着坐到主位,面前的酒碗很快被倒满。
他没有立刻动。
他的目光穿过喧闹的厅堂,越过高高的院墙,望向远处那些同样灯火辉煌的勋贵府邸。
在那一片璀璨光亮之下,他似乎能听到无数压抑已久的狂笑和嘶吼。
“侯爷,怎么不喝?”
魏战端着酒碗凑过来,满身酒气,脸上是藏不住的喜悦。
“赵老狗伏法,天大的喜事!”
龙晨收回目光,端起酒碗,只在鼻尖轻轻一嗅。
“魏战,你听。”
“听什么?”魏战一愣,竖起耳朵,只能听到自己兄弟们的鬼哭狼嚎。
“听,那些狼崽子的叫声。”
龙晨的声音很轻,指了指窗外那片无边的夜色。
“一头老狼死了,关在笼子里的小狼崽子们,就以为自己能出来咬人了。”
萧镇国的大嗓门隔着几张桌子就砸了过来。
“什么狼崽子?谁他娘的敢在这京都地界上放肆!老子一巴掌拍死他!”
龙晨摇了摇头,没有解释。
他放下酒碗,看向魏战,眼神平静得可怕。
“他们不是在放肆。”
“他们是在试探。”
“试探陛下的刀,还快不快。”
“试探这京都的天,到底换没换主人。”
话音未落,一名玄甲卫亲兵脚步匆匆,从门外冲了进来。
“侯爷!老帅!”
亲兵单膝跪地,声音急促。
“京兆府衙门,快被告状的百姓给围了!”
萧镇国眉头拧成一个疙瘩:“怎么回事?”
“回老帅!赵太师被处决后,城里就乱了!原先被太师党压着的一些勋贵世家,现在全冒头了!”亲兵急促地汇报道,“平远侯家的三公子,当街纵马,踩烂了东市十几家摊贩!”
“成阳伯的嫡长孙,光天化日之下,当街强抢民女,直接拖进了府里!”
“还有安国公府的小公爷,因为跟人抢一个歌姬,带人把整个销金窟都给砸了!扬言京城现在他说了算!”
亲兵一口气报出好几个名字,全是京都素来与太师党不合,或是一向无法无天的二流勋贵子弟。
萧镇国手中的酒碗,“砰”的一声,被他生生捏成了齑粉。
酒水混着瓷片从指缝里滴落。
“混账东西!反了他们了!”
“五城兵马司呢?京兆府的衙役呢?都他娘的死绝了吗?!”
亲兵的头埋得更低了。
“京兆府代理府尹,也就是原来的府丞,称病闭门,谁也不见。”
“五城兵马司说,这是勋贵之间的纠纷,他们……无权插手。”
“无权插手?!”
萧镇国猛地站起,一身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煞气轰然炸开,桌上的碗筷被震得嗡嗡作响。
“一群废物!老子现在就带兵去把那帮狗崽子的腿打断!”
整个厅堂的喧嚣,瞬间冷却。
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看向了龙晨,等待着他的命令。
龙晨的脸上,没有半分意外,似乎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一阵更为急促的脚步声,以及一声尖细的通传:
“圣旨到——!”
一名身着内侍官服的大太监,在两名小太监的簇拥下,满头大汗地冲了进来,手里高高捧着一卷明黄的丝绸。
喧闹的厅堂瞬间鸦雀无声,所有武将,包括怒火中烧的萧镇国,都下意识地收敛了煞气,准备跪地接旨。
那大太监看清主位的龙晨,连气都来不及喘匀,急声道:“冠军侯,陛下口谕,宣您即刻入宫面圣!刻不容缓!”
萧镇国和魏战等人心里都是一沉。
这深更半夜,京都大乱,陛下却不宣兵马司,不宣禁军统领,偏偏只宣龙晨一人?
这其中意味,耐人寻味。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在龙晨身上。
龙晨却只是平静地站起身,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下衣袍,仿佛被宣召的不是他。
“老帅,诸位将军,你们继续喝。”
“我去去就回。”
他说完,转身就向外走。
“侯爷!”魏战连忙跟上,压低声音,脸上是掩不住的担忧,“陛下深夜召见,恐怕……”
龙晨的脚步没有停顿,只是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平静地说道:“鱼饵已经撒下去了。”
“现在,是钓鱼的人,坐不住了。”
魏战一愣,瞬间明白了什么,眼中露出恍然之色。
龙晨不再多言,迈步走出厅堂,融入了深沉的夜色。
他的声音,如同一缕寒风,飘了回来。
“这把火,烧得还不够旺。”
……
皇宫养心殿。
深夜。
景帝李世乾一身常服,面沉如水。
殿内没有掌灯,只有角落里的几座烛台,投下昏黄摇曳的光,将他脸上的阴影拉得很长。
地上,散落着十几本奏折。
当龙晨的身影出现在殿门口时,一股压抑的怒火,瞬间充斥了整个大殿。
“龙晨!你看看!你给朕看看!”
景帝抓起一本奏折,狠狠地砸向龙晨的脚下。
“这才几天?三天!”
“朕的京都,快变成他们的猎场了!”
“纵马行凶!强抢民女!聚众斗殴!他们眼里还有没有朕!还有没有大乾的王法!”
景帝的咆哮声,在大殿内回荡。
龙晨没有说话。
他弯腰,捡起那本奏折,平静地看了一眼。
上面,是御史弹劾五城兵马司和京兆府不作为的血泪陈词。
他又捡起另一本。
是受害商贩联名呈上的状纸。
“为何不说话?”景帝死死盯着他,眼神锐利如刀。“赵千秋是你杀的,这京都的乱局,也是因你而起!”
“你难道,就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空气凝固。
殿外的太监们早已跪伏在地,连呼吸都快要停止。
许久。
龙晨缓缓放下手中的奏折,整理好,恭敬地放回龙案一角。
然后,他撩起衣袍,对着景帝,轰然跪倒。
“陛下。”
“京都之乱,确由诛杀国贼赵千秋而起。”
“臣思虑不周,未能料及余波至此,致使陛下烦忧,百姓受苦。”
他伏下身,额头贴着冰冷的金砖。
“臣,请罪!”
没有辩解,没有推诿。
他把所有的责任,全都扛在了自己肩上。
景帝看着跪在地上的龙晨,胸膛剧烈起伏。
那双燃烧着怒火的眼睛里,一丝谁也看不懂的幽光,一闪而过。
突然。
他笑了。
那笑声,在这死寂的大殿里,显得格外突兀,甚至有些阴冷。
“请罪?”
景帝走下御阶,却并没有扶他,而是绕着他,缓缓踱步。
“爱卿,你何罪之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