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半个多月的地狱训练,像一把锉刀,将柳京身上那层属于勋贵子弟的浮华外壳,硬生生给锉掉了。
他瘦了一圈,皮肤被烈日烙成古铜色,眼神里那股轻浮,也被一种被疼痛和疲惫反复淬炼过的坚韧所取代。
“龙……龙侯爷,您找我?”
再次独自面对龙晨,柳京的声音有些干涩。
他的眼神很复杂,有怨恨,有恐惧,但更多的是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敬畏。
龙晨没让他站着回话,指了指旁边的木墩。
“坐。”
这个简单的字,让柳京身体一僵,竟有些受宠若惊。
他没有废话,直接开门见山。
“听说,你柳家是做皇商起家的,生意遍布大乾南北?”
柳京闻言,刚坐下的半个屁股又下意识地绷紧了。
这是他最不愿提及的过往。
在他看来,商人,哪怕是皇商,也是浑身铜臭,上不得台面的“末流”。
他梗着脖子,声音带上了几分疏离:“是又如何?都是些阿堵物罢了,与侯爷您这等执掌军国重器的大人物,云泥之别。”
龙晨拿起桌上的茶壶,给他倒了杯水,水汽氤氲。
“我听说,柳侯爷虽对经商不屑一顾,却有过目不忘之能,尤其是对数字,天赋异禀。”
龙晨的动作很慢,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家常。
“一本再乱的账本,到你手里,不出半个时辰,就能理得清清楚楚,对吗?”
柳京的脸色,彻底变了。
端着水杯的手,猛地一抖,滚烫的茶水洒在手背上,他却浑然不觉。
他像见了鬼一样,死死盯着龙晨。
“你……你怎么知道?!”
这是他最大的秘密!也是他最引以为耻的“天赋”!
他觉得这种斤斤计较的本事,简直玷污了他永安侯的身份!
此事除了他爹和几个家族核心叔伯,外人绝无可能知晓!
龙晨是怎么知道的?!
“我不仅知道这个……”
龙晨缓缓走到他面前,俯下身,那双幽深的眸子仿佛能洞悉人心最深处的黑暗。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冰冷的刻刀,一字一句地剜着柳京的神经。
“我还知道,这次克扣我们粮饷的户部侍郎周显,他半年前新纳的第十一房小妾,是你柳家商会最大死对头‘四海商会’送的头牌清倌人。”
“而‘四海商会’背后真正的主子,正是当朝太师,赵千秋。”
“我还知道,‘四海商会’每年都会有一批数目巨大、来路不明的‘黑账’,需要一个绝对可靠的地方洗干净。而负责处理这批账目的,正是你柳家的另一个死对头,‘通达钱庄’。”
龙晨每说一句,柳京的脸色就白一分。
当最后一个字落下,柳京的额头上,已经布满了细密的冷汗,背后的囚衣瞬间被冷汗浸透。
他看着龙晨那双平静得可怕的眼睛,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被扒光了衣服扔在雪地里的人,所有的秘密、所有的不堪,都无所遁形。
恐惧!
一种比面对屠夫的军棍时还要强烈百倍的恐惧,瞬间攥住了他的心脏!
这个龙晨,不仅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鬼,更是一个……智计近妖的怪物!
“你……你到底想干什么?”柳京的声音都在发抖。
“我不想干什么。”
龙晨直起身子,不轻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那动作像是安抚,却让柳京的身体抖得更厉害了。
“我只是想请柳侯爷你,帮我一个小忙。”
龙晨的嘴角,勾起一抹残酷的弧度。
“请你用你那‘上不得台面’的天赋,帮我算一笔账。”
“一笔能让赵千秋,赔了夫人又折兵,哭都没地方哭的……”
“——大账!”
“算……算一笔大账?”
柳京的脑子嗡嗡作响,一片空白。
他本能地感觉到,自己即将被卷入一场足以将他和他背后整个柳家都碾成粉末的恐怖风暴!
“不……不……我不会……”他像触电一样,猛地从木墩上弹起来,连连后退,疯狂摇头。
“我只是个武将,我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知道!”
他怕了。
他真的怕了。
那可是赵千秋!权倾朝野,门生故吏遍天下的当朝太师!
跟他斗,跟用鸡蛋去撞石头有什么区别?
“是吗?”
龙晨眼中的光,一点点暗了下去,那里面有失望,但更多的是毫不掩饰的嘲弄。
“我还以为,经过这半个月的捶打,你柳大侯爷的膝盖虽然软,但骨头总算长硬了一点。”
“原来,还是一滩扶不上墙的烂泥。”
他摇了摇头,那神态像是在看一件已经彻底失去价值的废品。
“也罢,道不同不相为谋。既然你甘愿一辈子都活在你爹的庇护之下,当一个只知道吃喝玩乐的废物点心,那本侯也不强求。”
“来人……”
龙晨的声音,陡然转冷。
“送柳侯爷回营,从今天起,免了他的操练,好生伺候着。别让他累着,也别让他饿着。”
“等等!”
柳京猛地抬头,死死地叫住了龙晨。
“废物?”
这两个字,像一根烧红的铁针,狠狠地扎进了他的心脏最深处!
从小到大,他听过无数次这两个字。
他爹恨铁不成钢地骂他废物,说他除了会投胎,一无是处。
京城的狐朋狗友们,背地里笑他废物,说他不过是仗着祖宗的荫庇,混吃等死的草包。
甚至连他自己,在无数个宿醉醒来的清晨,看着镜子里那张空虚浮肿的脸,都觉得自己是个不折不扣的废物!
可为什么?!
为什么从龙晨这个他最怨恨、最恐惧的人嘴里说出来,会这么刺耳?!这么让他无法忍受?!
他看着龙晨那孤高决绝的背影,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这半个多月的一幕幕。
高台之上,龙晨冰冷的声音回荡在耳边——
“你们的尊严,都得靠你们自己,用拳头,用血,用汗,一寸寸地,去挣回来!”
一股前所未有的屈辱与不甘,如同压抑了十八年的火山,轰然爆发,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恐惧与计算!
“谁他妈的是废物!”
柳京双眼通红,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幼兽,对着龙晨的背影,发出了压抑已久的咆哮!
他浑身都在颤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极致的愤怒!
龙晨!你别他妈的瞧不起人!
“不就是算账吗?!不就是跟赵千秋那条老狗斗吗?!”
“老子……干了!”
他死死地攥着拳头,指甲深陷进掌心,渗出殷红的血。
“你告诉我,要怎么做!”
龙晨缓缓转过身,看着这个第一次对自己露出獠牙的少年,那张始终如古井般平静的脸上,终于勾起了一抹真正的,带着赞许的弧度。
很好。
是块璞玉,只是需要用血来开锋。
“很简单。”
龙晨的眼中,闪烁着狐狸般的狡黠与冰冷。
“赵千秋以为用‘规矩’就能断我们的粮,让我们不战自溃。”
“那我们就用他的‘生意’,给他立个新规矩。”
龙晨走到地图前,手指重重地,点在了京都城最繁华的东市。
那里,是“通达钱庄”总号的所在。
“我们没粮,但是赵千秋有钱。”
“今夜,我要你去通达钱庄,放一把火。”
“什么?!放火?!”柳京大惊失色。
“那可是钱庄!京都守备最森严的地方之一!怎么可能……”
“谁说我们要硬闯了?”
龙晨的笑容,愈发玩味。
“这把火,不用我们自己放。”
他转过头,看着目瞪口呆的柳京,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要你用你的‘天赋’,算出那本黑账里,最大的一笔银子,流向了哪里。”
“然后,把证据匿名送到那笔银子的‘苦主’手里。”
“到时候,会有人……替我们去放这把火。”
“一把足以把赵千秋的半个家底,都烧成灰的……滔天大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