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朵北境兰在书里夹了三天,萧绝才舍得拿出来。
不是不想寄,是舍不得——寄走了,就没了。虽然园子里还有花在开,可这一朵是最先开的,是孙儿说像爹爹眼睛的那一朵。他每天翻开书看看,花瓣已经干了,颜色淡了些,可形状还在,蓝盈盈的,躺在书页间像只睡着的蝴蝶。
第四天早晨,他终于把花取出来,小心地放在一张宣纸上,又小心地折好,塞进信封。信封里还有一封信,写满了这三日家里的变化——安儿能下床走动了,虽然还瘦,可饭量见长;清婉带着宁儿来,宁儿在园子里追蝴蝶摔了一跤,膝盖磕破了皮,没哭,自己爬起来;瓜又熟了一茬,南瓜收了六个,甜瓜收了八个,西瓜最大那个有二十五斤...
他写得很细,细到宁儿膝盖上贴的什么颜色的布都写了。写完了,封好,交给陈将军:“让人送去吧。”
陈将军接过信,犹豫了一下:“太上皇,这花...这花寄到北境,怕是...”
“怕是碎了,蔫了,我知道。”萧绝摆摆手,“碎了也是花,蔫了也是花。让他知道,家里的花想着他呢。”
陈将军不再多说,转身去了。
信送走了,心里又空了一块。萧绝走到园子里,站在北境兰花盆前。花还在开,新的一朵刚开,比之前那朵更大,更蓝。他看了会儿,忽然想起该施肥了。转身去取豆饼——豆饼是前些天泡的,已经发酵了,臭烘烘的,可肥得很。
他舀了一勺,兑上水,慢慢浇在花根周围。水渗下去,土变成深褐色。花叶子在晨风里轻轻颤动,像是在说“够了,够了”。
浇完花,该去看菜了。时疫过后,园子里的菜也蔫了一段时间,像是被那场病气传染了似的。这几天才缓过来,叶子重新绿起来,新芽也冒出来了。他蹲在菜畦边,一畦一畦地看。白菜该间苗了,萝卜该培土了,菠菜该摘了...
正看着,听见脚步声。回头,是安儿来了。
小家伙确实瘦了,衣服穿在身上有点晃荡。可眼睛亮了,走路也稳了。他走过来,在萧绝旁边蹲下——蹲得有点费劲,腿还软。
“祖父,”他轻声说,“孙儿来帮您。”
萧绝摸摸他的头:“刚好,别累着。坐着看就行。”
“孙儿不累,”安儿坚持,“躺了那么多天,骨头都僵了。想动动。”
萧绝就把最简单的活儿给他——拔草。菜畦里长了些杂草,细细的,乱乱的,得拔掉,不然抢营养。安儿拔得很认真,一根一根地,拔出来抖抖土,放在小篮子里。拔了一会儿,额头上就冒汗了。
“歇会儿。”萧绝说。
安儿摇头:“不歇,还没拔完。”
这孩子,随他爹,倔。萧绝不再劝,就看着他拔。看着看着,忽然想起承轩小时候——也是这么倔,病了还不肯歇,非要帮忙干活。有一次发烧,还非要跟着去骑马,结果从马上摔下来,摔断了胳膊。接骨的时候疼得脸色发白,可一滴眼泪没掉。
现在轮到孙子了。
他叹口气,继续给白菜间苗。苗太密了,得拔掉一些,让剩下的有空间长。拔的时候,心里总是不忍——都是活生生的苗,拔了,就死了。可不拔,都长不好。
就像这世间的事,总得有舍有得。
祖孙俩在园子里忙了一上午。拔完了草,间完了苗,该浇水了。萧绝让安儿去歇着,自己提水。水缸在园子角,得一趟趟地提。提了两趟,胳膊就酸了。老了,不中用了。
安儿看见了,过来帮忙。他提不动整桶,就提半桶,摇摇晃晃地走。水洒出来,湿了鞋,可他不在意,还是一趟趟地提。
萧绝看着孙子小小的背影,心里暖暖的,又酸酸的。暖暖的是孙子懂事,酸酸的是...是孙子本不该受这些苦。本该是无忧无虑的年纪,却经历了时疫,经历了生死。
浇完水,该吃午饭了。今天清婉和宁儿也来,萧绝说要做顿好的。做什么呢?园子里有新鲜的菠菜,嫩得很;有新摘的南瓜,甜得很;还有腌的萝卜干,脆得很。
他系上围裙,进了小厨房。安儿跟进来,说要学做饭。
“你?”萧绝笑了,“君子远庖厨,你太傅没教过?”
“教过,”安儿认真地说,“可孙儿想学。等孙儿长大了,也给祖父做饭吃。”
萧绝的鼻子一酸。他转过身,假装找东西,擦了擦眼睛。然后转回来,说:“好,祖父教你。”
他教安儿洗菜。菠菜要一棵一棵地洗,根上的泥要搓干净;南瓜要削皮,皮厚,得小心手;萝卜干要泡水,泡软了才好吃。
安儿学得认真,可手笨。洗菠菜,把叶子洗烂了;削南瓜,皮削得太厚,剩不了多少肉;泡萝卜干,水放多了,咸味都泡没了。
萧绝不急,就让他慢慢来。错了,重来;不会,再教。
清婉带着宁儿来时,菜刚下锅。菠菜炒鸡蛋,南瓜炖肉,萝卜干炒腊肉...热腾腾的,香喷喷的。宁儿一进门就喊:“好香!宁儿饿!”
清婉笑着拍她的小屁股:“小馋猫。”
一家人围坐在小桌旁。桌子不大,挤挤挨挨的,可暖和。萧绝给每个人夹菜,先给安儿夹了块南瓜——南瓜炖得烂烂的,入口即化。
“多吃点,补补。”
安儿乖乖吃了,吃了又自己夹。他饭量确实回来了,吃了两碗饭,菜也吃了不少。清婉看着,眼圈红了,可这次是高兴的。
“父皇,”她说,“安儿能吃了,真好。”
萧绝点点头,没说话。只是又给孙子夹了块肉。
吃完饭,宁儿要去看花。她拉着安儿的手:“哥哥,去看花花,蓝色的花花。”
安儿跟着她去。两个孩子站在北境兰花盆前,看了很久。宁儿伸手想摸,又缩回来,怕碰坏了。
“哥哥,”她小声说,“爹爹能看到这花花吗?”
安儿想了想:“能看到。祖父寄去了,爹爹就能看到。”
“那爹爹能看到宁儿吗?”
“...能看到。爹爹心里,能看到宁儿。”
宁儿似懂非懂,可还是点点头。她对着花说:“花花,告诉爹爹,宁儿想他。”
花静静地开着,蓝盈盈的,在午后的阳光里。
清婉在厨房收拾,萧绝过去帮忙。清婉不让:“父皇,您歇着,儿媳来。”
萧绝不听,拿起碗来擦。擦着擦着,忽然说:“清婉啊,苦了你了。”
清婉的手顿了顿,然后摇摇头:“不苦。比起他在北境受的苦,儿媳这点苦,不算什么。”
“想他吗?”
“想。”清婉的声音很轻,可很坚定,“每天都想。可想着想着,就习惯了。习惯等他来信,习惯等瓜熟,习惯等花开...等着等着,日子就过去了。”
萧绝点点头。是啊,等着等着,日子就过去了。等信,等瓜,等花,等人...这一生,好像都在等。可等的过程中,有这些琐碎的、温暖的事,有这些孩子在身边,有这些花在开...也就值得了。
收拾完厨房,清婉带着宁儿回去了。安儿也回去读书——病好了,课业得补上。
园子里又安静下来。萧绝搬了把椅子,坐在北境兰花盆边,看书。看的是农书,讲怎么施肥,怎么除虫。看着看着,眼睛花了,字模糊了。他摘下老花镜,揉了揉眼睛。
忽然听见翅膀扑棱的声音。抬头,一只鸽子落在园子墙上,灰扑扑的,歪着头看他。他愣了下——宫里怎么有鸽子?
鸽子飞下来,落在瓜架上。他这才看见,鸽子腿上绑着个小竹筒。
信鸽。
他的心猛地一跳。北境...北境来的?
他慢慢走过去,鸽子不怕人,就站在那儿看他。他小心地解下竹筒,打开,里面卷着一张纸条。纸条很小,字也很小,可他一眼就认出是承轩的字:
“父皇,花收到,完好。儿臣这边的北境兰也开了,附上一朵。安儿可好?念。”
短短几句话,他看了又看。然后打开竹筒里另一个小纸包——里面是一朵干花,也是北境兰,比他那朵小,可蓝得更深,像北境深秋的天空。
他捏着那朵花,手有点抖。鸽子还在瓜架上站着,咕咕地叫,像是在等回信。
他赶紧回屋,铺纸研墨。可提笔时,又不知写什么。想说的太多,纸条太小,装不下。
最后他只写:“安儿已愈,勿念。花已收,甚美。保重。”
写完了,卷好,塞回竹筒。鸽子飞过来,让他绑在腿上。绑好了,鸽子蹭了蹭他的手,扑棱棱飞走了。飞得很高,很快,转眼就消失在宫墙外。
萧绝站在园子里,看着鸽子消失的方向,看了很久。手里的那朵北境兰,还带着北境的风霜,凉凉的,硬硬的。
他走回花盆边,把两朵花放在一起——一朵从家里寄去,一朵从北境寄回。大小不同,深浅不同,可都是北境兰,都是...都是思念。
忽然觉得,这花真像信使。在两地之间飞,带着父亲的牵挂,带着儿子的问候,带着家的温暖,带着远方的寒凉。
他把两朵花都夹进书里。夹好了,又翻开看看。两朵蓝花挨在一起,像在说话。
那天晚上,他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变成了鸽子,飞过千山万水,飞到北境。看见儿子站在草原上,身边开满了北境兰,蓝汪汪的一片。儿子看见他,笑了,那笑容很暖,很真。
他飞过去,落在儿子肩上。儿子摸摸他的羽毛,轻声说:“父皇,儿臣一切都好。”
然后他就醒了。醒来时,天还没亮。他坐起身,愣了一会儿,然后笑了。
是梦,可梦很真。
他起身,走到窗边。窗外,天边已经泛白,新的一天要开始了。
园子里,北境兰还在开。瓜还在长。菜还在绿。
日子,还在继续。
等待,也在继续。
可这次的等待,有了回音——那朵从北境飞回来的花,就是回音。
他推开窗,深吸一口气。晨风很凉,可带着希望的味道。
他知道,儿子在那边,也在看这轮月亮,也在等天明,也在...也在想家。
这就够了。
真的,够了。